对于这份工作,侯白是很重视的。
他做了次深呼吸,将小脑袋调整到最好的状态,眼神明亮了不少,挂着标志性的微笑,给人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
趁着这会儿不太忙,侯白坐在一个空闲的板凳上,将抹布挂在肩膀,认真的打量了下这个客栈内部的样子。
感受着空气温度的慢慢升高,侯白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平静。
侯白坐在客栈的中间,东面有三桌客人在用餐,此时其中一桌上,一人高呼。
“泽雨,结账。”
“来了来了。”
算账的小无姑娘放下了算盘,急步走了过去。
侯白见此,跟了上来。
那桌上,菜品大致用尽,只留了稍许残渣。
小无姑娘看了看他坐的位置,又看了看餐盘数目。
“两个车轮饼十六文,一道松鼠桂鱼四十文,一道碧落虾仁二十五文,共计八十一文,给您抹去个零头,一共八十文,您可以自己核算一下。”
“哈哈,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你算账我还能不放心嘛。”
用餐的那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来了两个大钱,上面印有“伍拾”字样。
小无接下,从腰间取下钱袋,找了两个“当拾”字样的铜板,递了过去。
“这是找您的。”
小无面带微笑。
男子拿回铜板,便起身离开了。
小无转身,走回了柜台那里,又低下了头。
侯白看了看她那边,少顷,转身将桌上的盘子给收拾了一番,放到了后屋,后屋餐具摆放的位置很明显,放下后,侯白又回到了前屋。
这时有一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来人衣着锦衣丝绸,剑眉横目,甚是俊美,腰间配有香囊,身上飘着淡淡荷花香,一身气质,使人一眼便能看出是位学有所得的书生。
侯白立刻迎了上去。
“客人这边请。”
带着早上小贩当街叫喊的那股味道,但却又像是缺少了点什么,侯白将此人引向了较为空闲的北面。
北面安静,没有太多吵闹声,又有窗户在旁,光线好。
用肩上的抹布,将本就干净的桌面又收拾了一番。
“请问这位客官您想点点儿什么?”
书生看着眼前微笑的侯白,认真打量了一番后,又看了一眼。
“新来的?”
“对。我今天才来的。
听到侯白自称“我”,书生不由得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许久未来,倒是不知道客栈内有何新的菜品。你可否将店内这菜品名字告知一下。”
也不忧郁,侯白整理了一下嗓子,左手握拳于身前,右手拿着抹布置于背后。
“客人您听好嘞,本店有陈酿好酒,好喝不上头,配上那半斤牛肉,份量管够。煎炸烹炒,样样独特。江南水鸭,皮白肉嫩;酱香排骨,美味汁浓;海晏鱼丸,更是江南珍珠……”
“餐后再来点蜜桃润喉,麻糕消遣……一口黄花酸汤下去,那是包您舒坦啊!”
侯白一边说一边用手在那比划,倒是有声有色,让人不禁食欲大增。
书生也是挺愣了。
“你今天来的?”
“对啊,小店可绝做不出欺瞒客人之事,百年老店,品质保障。”
“哈哈~”
书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碎银子,约莫二两左右。
“好,先来两瓶好酒,菜品按你菜单上的尽管上,多的就不用找了。”
不见任何停顿的迹象,侯白便将价格合计了一下,绰绰有余。
“好嘞。”
过程顺畅,像是一个见钱眼开,便再不顾其他的店小二。
其实单从书生的外观看来便不是一个缺钱之辈,尤其是他那书生身份就更不可能赊账了。
但侯白就只是想确认一下,他不想犯错了,并且,这对他也并不费劲。
到了前屋和后屋的交界处,侯白吼了一句“本店好菜先来十份”,取了酒将给书生满上,顺带又将那个碎银子放到了谢小无面前。
看着账本不知道想什么的谢小无听到了这银子啪唧落在桌子上的声音,不由得迅速抬起头来。
见是侯白,有带吃惊。
“这是哪来的?”
“那个座子上的客人给的,说是只管上,不用找了。”
“哦,那你跟厨房说了没?”
“说了的,我让厨房先做了十份。”
“十份?”
谢小无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种客人一般都是只吃一点的,十份不多,却也不少,若是他等会再要,你可以继续让厨房做。”
说着颠了颠银子重量。
“管够!”
说着露出了一个很温馨地微笑,嘴角勾勒出一个让人很舒适的弧度。
侯白看着这深具感染力的笑容,内心不由得一暖,微笑以应。
“好。”
来到书生旁边,将酒坛中的荷花酒,倾入碗中。
荷花酒据说是谢家的独门秘方,入口甘冽,回味微甜,更带着幽幽荷花香,深受文人雅客的喜爱,就连一些只爱烈酒的侠客也对它称赞颇多,足见其质量过硬。
倒完了一碗,侯白将酒坛放在了桌上,将刚才自己泡好的一壶茶给书生换上后,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书生仔细看了看酒的成色,端起嗅了嗅,闭目回味,而后一饮而尽。
“酒还是老酒,味道还是这熟悉的味道,只是这人变了呀。”
书生轻叹一句,又看向了此时在一堆客人间都穿梭自如的侯白。
南桌客人。
刚进门,看见侯白在那侃侃而谈的一人,此时也来了兴趣,让侯白也跟他讲一讲这老店特色。
……
侯白这次换了另一套说法,刚是四词一菜,这次改成了三词,言语别有一番味道。
招呼好了这桌,另一桌又叫起了小二结账,兴是看见了侯白这忙里忙外的样子,知道了他是本店跑堂,所以便没有再呼唤谢小无了。
大家也都知道,店铺内的很多事情是谢小无管着的,要不是今天这特殊情况,也不会让这位大忙人干这种活计。
书生一笑,没有再续碗,倒是将侯白泡好的那壶茶倒了一碗。
这茶表面看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普普通通,但若品一品,便能体会到这其中妙处,茶香凝结在水中,含而不发,一口下去,茶香迸发,在身体内久久回荡,只觉神清气爽,将刚才的酒味和赶路的疲惫都驱散了不少,唇齿生香。
书生伸了个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拦腰,呻吟了一声,站起,像是预先知道谢小无会看向这里一样,他摆了摆手,走出门去了。
侯白看着厨房窗口外的菜品桌上已经摆了七八道菜了,便端起木盘,将书生的那几道端了过来,摆好。
便又去迎接迎接别的客人了,干的是相当熟练如同多年老手一般,左右逢源,不久就和客栈内的顾客打成一片,尽管他们彼此都不认识,但你说话我爱听,这便是趣味相投,就是朋友。
繁忙的店内,喧闹一片,满是热闹模样。
小无看着侯白,倒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干的很好,超出了她的预料。
当侯白第二次来到书生桌上,放下未上的几道菜品,仍不见书生回来。
看着位置未动的酒坛,和碗中剩下大半的茶水,迟疑片刻,便摇头离开了。
大约到了申时左右店内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没事干的侯白坐在凳子上发愣。不知洗了几遍的抹布,已经湿了个透澈,只好挂在不远处的一个木杆上。
“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柜台上的谢小无,支着脑袋,问想侯白。
侯白左右望了望,不像是在问别人,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啊?”
“对。”
“我叫,冷侯白。”
“以前在别的地方干过跑堂?”
“这倒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哇,你这么厉害的呀,第一次就能把这菜品说的有声有色,当时我都有点震惊了。”
“哈,我以前看过各地美食的书,将里面的内容整理了一下,就有了今天的样子。”
“那你是怎么知道店里菜品价格和名字的啊?”
“你头顶上。”
“头顶上?”
谢小无往上看了下,原来客栈是有菜单的,就在柜台上方,只不过平常没什么人看,就渐渐被遗忘了。
谢小无扶首,一时无语。
侯白笑了笑也,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转过了头去。
下午又来了几个要住店的客人,侯白跟着谢小无走了一趟,算是也熟悉了住宿方面的事情,至此,侯白对自己的工作了解的算是差不多了。
大约到了戌时左右,店内只剩三两人在吃饭。
少顷。
客人都走后,老谢从后厨走了出来,和炉灶打了一天的招呼,满身是汗。
发愣的小侯白回过了神,迎了上去。
“老板。”
老谢对他一笑,看向了谢小无。
“怎么样?”
“可以,比原来的那个好多了。做事认真,能力也强。”
谢小无说完进了后厨。
老谢得到答案,转眼看向了侯白。
“小兄弟,其实我家这招工事宜,我是管不来的。”
“既然我女儿说可以,那你就留在这里吧。一天二百文,你看怎样?”
“多谢老板。”
侯白一听做了一揖,心中这才了然,原来是他的女儿,略微有些惊讶。
“店里比较忙,虽然管吃,但我们也就吃个晚饭,其他时间可能不太固定,希望你能谅解一下。”
老谢对着侯白憨厚的笑了笑,有点不太好意思。
“没事的,这个我自己能解决。”
“好,今天的晚饭做好了,在后厨,一起吃吧。”
老谢拍了拍侯白肩膀。
“好。”
……
谢小无端着碗坐在客栈东角,老谢坐在她的邻桌。
两人说着今天客栈里的事情。
侯白觉得客栈里有点闷,便和老谢说了一声,坐在了后门,吹着凉风,看着晚星。
和在老柳家不同,侯白今晚就吃了一碗,便没吃了,倒不是不好吃,只是不知怎得突然没了胃口。
吃过晚饭,收拾餐盘,看着书生一口未尝的那十盘菜,侯白不禁觉得可惜。
江南水米富足,但却不提倡浪费。
但也有许多如书生这样的。
这些是他们的东西,他们不吃,没有额外说明的话是不能给别人吃的,若是擅自决定,说不好会闹事的,所以只好倒掉。
老谢嘱咐侯白,后院有一小木桶,里面是装这些东西的,并要求侯白装之前一定要将这个桶清理干净,像正常请洗碗筷那样,不能马虎。
然后放在后门口,隔天早上将这些东西全部扔掉。
侯白如实照做,接着又和谢小无一起将盘子都洗了洗。
干完了这些,侯白今天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老谢洗了个澡,早早的就睡去了。
门口。
小无送走了侯白,就要锁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明天卯时就要开店了!”
“好。”
路口拐角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侯白出来的瞬间,向南边跑了去,侯白没有去想太多,只感觉自己很疲惫,比来时的万里路还累。
结束了这简短的对白,心不在焉的回老柳那去了。
轻易的推开门,拿了木剑,包裹,走了。
穿过那个巨大的城墙。
行至一座山,回首望了望。
巨墙遮挡了他的视线,见不得内城容颜。
这一刻他想起了小小冷,想起了小凝儿,想起了小陈,想起了……
他好想回去和小陈喝酒,想回去吓唬小小冷,想再摸一摸小凝儿的小脑袋。
他蹲了下来,倚在树干旁,双臂将脸圈了起来,埋在了双膝上,拿剑的右手紧紧握着。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和老冷的对话,他想让小小冷每天都能吃上不同的好吃的,想让小凝儿抹上最好看的胭脂,他想骑一匹马,纵横天下;他想拜入朝堂,指点四方;他想执手佳人,与其偕老。
他好想好想去实现这一切,可为什么这么累呢?
今天在客栈里不是和大家打成一片了吗?今天在客栈里不是得到小谢认可了吗?今天发生的一切不都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吗?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的累呢?
他没哭,只是有眼眶里有水溢出来罢了。
他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懂。
他不想买不起海带,他不想那样的问路,他不想和他不喜欢的人打成一片。
他是有多自傲啊,典经阁百万藏书,读了个通透;他多自傲啊,只认可了小陈这一个朋友;他多自傲啊,趁着清晨只身离乡。
什么别离门,殒凤坡,生死一线天,不都被小爷征服了吗?什么万里之遥,小爷只用了十几天不久走到了吗?
可为什么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连吃饭都要小心翼翼?
无数的为什么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
他张大了嘴巴,想要像那晚一样将所有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但却怕惊了这林中鸟,竭力抑制着,声声呜咽。
可为什么活着这么难啊?
他现在接触的是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他感觉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四周静静的。
一声怪腔闯进了他的脑海。
“好嘞。”
他想起了明天要按时上班的约定。
“明天卯时就要开店了!”
他又想起了厨房中那个汗流浃背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他重重抹了一把脸,倚在树旁,出了一口气,静了静,站了起来,又走向了那座巨墙。
可以的,两年后的考核,我拿定了!
这一天,有一个少年对着天,默默坚定了内心的执念。
那个骨龄十七岁的少年,在这一天不再少年。
清晨。
清源客栈。
谢小无打开客栈的大门,一个少年站在门口,脸上映满了晨辉。
“早啊。”
“早。”
少年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个暖人心底的笑,谢小无记了一辈子。
死当然可以一了百了,但是,你总得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