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阵既毕,二人便离开旧宅返回最先那处潇湘馆。临去时左璧打量阵法外观,见酷肖张巡临时居所;而四象玉佩飞落之枯井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但凝神细看,井缘地下土石却无风轻动,缓缓旋绕枯井,暗藏特异。戮剑金珠倒是毫无动静,如同入睡一般。
封秀瑛早在潇湘馆前倚门守望多时,见到两人回转,欣喜非常,但进到客厅细听皇甫梦菲讲述来龙去脉,果然不出所料,气色大变。
她原本面色颇佳,白里透红,但听皇甫梦菲说让她带好所有物品离城代为完成皇甫端所托之事,越听面色越是苍白。皇甫梦菲边讲边看封秀瑛神情反应,说到此处也已是说不下去。相对沉默片刻,封秀瑛忽地转身冲出屋子,奔入院中。
左璧、皇甫梦菲齐声叫道:“秀瑛!”连忙追上。再看封秀瑛并未走远,快行数步,斜倚一株梨树,背对两人,身姿有些乏弱。梨树树梢受她倚靠震颤,许多洁白花瓣悄然飘下,落于她双肩、后颈,月下柔影,更显凄楚。
封秀瑛双肩抽动,似在低声啜泣,皇甫梦菲扳过她身孑,果然泪光满面,鵸鵌飞来,封秀瑛将她抱住,哭得更是伤心。
左璧歉然道:“秀瑛误会了,我们是不想让你。。。”封秀瑛打断他道:“你们心意我懂!但哥哥看这奇异鸟儿,截下它两首,让它一头单飞,还活得成么?”左璧低头不语。
皇甫梦菲伸手搭上她两肩,道:“你莫怪大哥,这是我的主意。”封秀瑛甩开她双手,嗔怪道:“梦菲姐姐,你貌美聪慧,温柔善良,秀瑛一向敬重你。但这次你好糊涂,哥哥、姐姐若都死了,我还活着作甚?还能安心代你们行事?”
皇甫梦菲一时倒是难以对答。封秀瑛道:“梦菲姐姐,你既说过我们永远都是姐妹,那就休要小看了我。我三人一路走到今日,难道会在此止步?秀瑛什么都不怕,哪里都不去!”
左璧与皇甫梦菲心中感动,皇甫梦菲搂住封秀瑛,安慰一番。叙谈结果,自是三人共同留下,风雨同舟。
不久叛军终于黑云压城,前后集聚之兵马不下二十万,将小小一座睢阳城包围得形同铁桶,几乎倾沙泼水,俱不能进。
张巡始终智计百出,拒守出击,奇巧万变,好似永无计竭之时。睢阳军民受他激励,上下一心,几月间裹血力战,日夜煎熬,堪堪将城守住,只是睢阳城城池日渐残破,城中生机也是越来越少。
有件事却出乎左璧意料,莫说二日期限,连二十日都早已过去,玉符仙道却并无丝毫动静,故而所布阵法也从未启用。皇甫梦菲谨慎持重,提醒左璧与封秀瑛越是关键之时越要小心。
叛军急不能下,方略便转为长久围困,如此城中粮秣极缺,陷入饥馑,左璧三人并不畏惧此道,但城中军民却深受其害。皇甫梦菲每日秘用搬山移海之法“借”粮,甚至到叛军营中盗取,初时虽小获成功,但毕竟杯水车薪。此后施术竟盗来许多尸骨鲜血、破碎兵器,却不见半点粮食,令人惊骇,便知对方阵中果然也有此道高手,术途遂绝。
凶险日甚一日。这天夜里,南霁云突出重围,驰往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处求援。
左璧无法入睡,在潇湘馆前厅中靠椅之上坐下。但心中忧闷,疲乏之感却是难以克制,刚一合眼,耳旁却忽然响起一个熟悉语声,似梦非梦。
“元神出窍之技还记得吗?”那声音问道。左璧一愣,道:“还记得。”那声音又道:“是吗?便算记得,却不识得,识得又用不得,也是无用。”左璧惊讶道:“那如何才算识得?”那声音道:“记住,此技用途之一:可以保命,但也会伤命,就看何时用,用得如何。”左璧忙问:“那如何使用?”
那声音笑道:“学者有心,但术无定法,眼下你无法随心驾驭此技,去思考怎么用,反倒连十中出一也难以办到,一切随缘。”
声音悄然远去,左璧有些焦急,叫了声:“白龙爷爷!”站起身睁开双眼,却见院中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人,身形瘦削,长袍方巾,面具怪异,竟是玉符仙道教主余天机!只是此时韦锋已死,他腰间已无佩刀。
左璧拔剑待战,但余天机却摆了摆手,背转身道:“左公子,可否随我来?”他语调平和,背后卷轴银光微闪。左璧道:“凭什么?”余天机并不答话,右手后探,指了指那银色卷轴,随后跃上高墙,身形消失。
左璧稍有跟上之意,竟不由自主随之而去,恍惚中两人似乎又离开城池,穿过城外军营,来到一片密林之中,无人阻挡。
此时气氛诡异,余天机停步转身,将银色卷轴解下托在左手掌心,右手抬起,似乎要有何举动,但他左掌、右臂却不住颤抖,无法动作,左璧心中疑惑,也不知他究竟何意。
如此片刻,余天机忽道:“左公子,快毁了这卷轴,速去!”语声十分急切。左璧喝道:“余天机,你想做什么?”余天机抬起右手,三指颤抖,揭去面具。左璧借月光细看,却见面具下是个陌生老者脸孔,容颜苍老憔悴。
左璧问道:“你是谁?”陌生老者呼吸粗重,边喘边道:“可还记得万仙图室中那具干尸么?那才是我,玉符仙道真正教主!”他说着仍是抬起左手,道:“快毁了它!”左璧略一思索,依言驭剑,刚要出击,不料看他左手掌心,却已是空无一物,银色卷轴不知去向,惊讶中再向余天机脸上望去,竟发现已逐渐变为古彦君相貌!
奇变迭生,左璧问道:“干尸乃是玉符仙道真正教主。。。那你又是什么?”那人凄然苦笑道:“我只是一具傀儡,行尸罢了。”说着双目竟淌落两行眼泪,仰面向后倒去。
左璧十分诧异,忙上前将他扶住。慢慢放下之时,余天机躯体却忽然冒出一股奇怪绿火,迅速扩展,吞没他全身,随后这绿火如有灵性,竟向左璧卷来,也在瞬间将他全身笼罩。
火焰焚身,但却不痛不痒,当此奇变关头,左璧猛然想起当年剑瀑山陆伯铭被褚公达递送伪书暗算之事,只是目下这绿焰高达数尺,远比书信那时强劲。
他心中往事一时纷纷闪现,疑惑、惊讶、痛苦、愤怒等思绪纷至沓来,绿火圈中突然迸飞一道淡淡红光,刹那间无影无踪。
古彦君此时现身密林半空,眼望绿火火团,冷笑道:“万仙封魔大法,正是你幻剑流光剑法冤家对头!”他注视片刻,忽然一愣,皱眉道:“人呢?”
他是何许人也?瞬间醒悟,双臂立时运起一片刺目电光。但与此同时,身体两侧却是咆哮如雷,左右一双青色兽头金睛巨口,将他包夹。不知何处又有人沉声喝道:“古彦君,留下双臂!”青光掠过,强劲无匹,古彦君双臂脱体而飞,还夹带隆隆雷音。
左璧身影于淡淡红光之中现出,佩剑剑尖立时指上古彦君胸口,但发力刺去,却顶上一道无形气墙,难进半分。古彦君面上微笑不变,但刺耳雷音却益发大作,那两条被斩臂膀不往下落,却飞旋回转,双手十指箕张,向左璧两条小腿抓来。
左璧左手食、中双指并拢挥划,金光成剑,将古彦君双臂截分数段,但残碎骨肉却又突然化作多道细小白光,瞬时钻进左璧两条小腿,随后竟附着其上,小腿处白光莹莹闪烁,与左璧右边臂膀状况相似。
古彦君笑道:“惊雷御幻之五龙锁,分别对应头脑、四肢这五处凸出肢体。现如今你已三处受困,只需再拿下左臂和脑袋,你身上术法便可转到我处,这也是万仙图机密之一。反正你已是将死之人,知道也无妨!”
他躯干两侧忽又隐约现出手臂之形,片刻完复。但两条新生手臂却与原先截然不同,裸露在外,并无衣物遮掩,且肌肉色泽僵白,五指指甲长逾寸许,尖利妖异,与他通常之飘然若仙姿态大为不同。
古彦君右爪托住那卷轴,银光闪闪,笑道:“万仙图不仅能封闭对手术法,也具有收纳天下修道者灵魂精华之力,博采众长,为己所用,可说是玉符仙道建教以来最大妙笔。”左璧忍住双腿、右臂剧痛,怒道:“所以你们就可以任意裁夺别人生死?甚至是拿童男童女作为炼制之基,且不择手段?”
古彦君怒道:“不付代价还求什么道?!万仙封魔与万仙转势大法乃是万仙图首要之机,这一封一转妙用无穷。左璧!我先前用五龙锁制裁于你,就是要取得幻剑流光剑法。这本领是我为万仙图量身定做,耗费了好大心血,专为对付你这种冥顽不灵之蠢材。无论你配合与否,我都能达到目的!”
他挥手处风云激变,滚滚雷音震落林中枯枝败叶,鸟雀惊飞。古彦君狞笑道:“左璧,你从未听说过我是如何结果‘五岳飞仙’御空老道性命的吗?眼下你便是苦苦哀求于我,也已迟了!待我得到剑法,就杀了你!”
皇甫梦菲与封秀瑛在潇湘馆中,忽然不见了左璧踪影,正在奇怪,却听院门外传来数声干咳,皇甫梦菲立时明白是何人到来。果然有一苍老沙哑之声说道:“有朋自远方来,怎不出门相迎?”
皇甫梦菲道:“这里不欢迎阁下,恕不接待!”潇湘馆两扇大门随她话音关闭,但火光腾起,门板烧毁,干咳声已进到院中。
那人道:“困城日久,眼下去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皇甫小姐,老夫不明白,你们怎不逃走,留在这危城中等死吗?”
他身旁阴影中又有一声笑道:“左璧是个大大障碍,最令人讨厌,但他两位朋友却都是佳人美女。待城破之日,她俩都须归我所有,元老道,你可别乱下杀手。”这声音阴阳怪气,拿腔捏调。
沙哑声冷冷笑道:“你当真无耻,杀不杀她们,由不得你。”来者随话音现身,正是元鸩、张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