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睢阳地界已尽为叛军掌握,各处集镇画影图形,捉拿左璧、皇甫梦菲、封秀瑛与左璧母亲牡丹夫人。
牡丹夫人依靠摄云爵奇效,来无踪,去无影,行事隐秘,枢策门并不清楚她身份来历与容貌特点,只能在缉捕文告之上粗画其形廓。
左璧三人自是不会将这些危险太放在心上,但看到所有文告都将牡丹夫人画得面目狰狞,形同白衣女鬼,又难免嗤之以鼻,啼笑皆非。
四处打听朝廷守军和张巡等人音信,却是知者甚众,并不费力。原来睢阳城陷落之际,张巡、许远、雷万春、南霁云等人力战被俘,数十人宁死不屈,无一投降,已尽皆遇害。叛军魁帅早已命人将张巡等人尸首送往邺城,交付安庆绪验看。
左璧心中虽说早有不祥预感,但亲耳闻听这些消息仍然大叫一声,晕厥倒地,牡丹夫人与皇甫梦菲慌忙将他带到密林救治。左璧醒转后取出张巡所赠佩剑,捧在双手,遥望睢阳城方向跪拜,痛哭流涕,祝告之辞,意切情真,牡丹夫人与皇甫梦菲也在旁听得感伤落泪。
左璧誓为张巡报仇,重整乾坤之志愈坚,于是急急赶路,日夜兼程,这一天东灵镇已近,天光见晚,三人便先在一家客栈中歇脚。
左璧让母亲与皇甫梦菲先吃饭休息,自己要独在院中小坐片刻,皇甫梦菲见他心绪不宁,想要留下陪伴,却被左璧婉言相拒。
他好一阵端坐院中石桌旁不动,回首往事,思绪烦乱。晚风轻拂,烛影摇红,左璧站起身慢走数步,想到拼尽全力仍难以力挽狂澜,不禁暗恨自己无能。
正在自责,忽然一阵清风掠过,庭院中多了三个熟悉身影,却是樊觥、陆伯铭、封秀瑛。
左璧见他三人望着自己微笑不语,连忙抢步上前先给陆伯铭叩头,喜道:“师父!您怎么来了?地都城隍公务今日得闲么?”
陆伯铭未穿紫袍,仍着一身飘逸白衣,双手搀扶,笑道:“徒儿请起。公务无闲,我自己可以偷闲。今日听说樊天师师徒要来看你,为师也十分挂念,便一同前来。我手下个个办事精强,闲行两日,料也无妨。”
陆伯铭待左璧站起,为他拍拍衣服上尘土,又问道:“幻剑流光剑法练得如何?可有什么不如意处?”左璧低头道:“徒儿无能,莫说保护别人,常常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师父将剑法托付于我,可惜了!”
陆伯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随后道:“常言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自认无能,那岂不是连我一起指摘了吗?”
樊觥插口道:“陆城隍,咱们三个同来看他,怎就变成你师徒说个没完?此举可是要将我与秀瑛冷落?”说罢哈哈大笑。
左璧再与他见礼。樊觥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们正前往东灵门寻宝,眼下地方快到,我们几个便过来与你们好好相聚一番,说不准日后再无此等机会!”
他说得直截了当,封秀瑛在旁抢话道:“呸呸呸,师父尽瞎说!吓唬人么?”左璧见她精神甚佳,但双手却包着厚厚白纱,只有指尖外露,忙关切问道:“秀瑛,你伤势如何了?”封秀瑛笑道:“差不多好啦,不过师父还不许我离开跟你走,要留我在他身边练功。”左璧点点头。
众人围坐石桌旁。樊觥右手黑袍大袖一拂,杯盘碗盏、果肴佳酿摆满石桌,再反手一挥,四人面前琉璃杯中立时斟满酒水,香气四溢。
樊觥举杯道:“左璧贤侄,当日地都酒馆叙话师伯尚未喝够,来来来,咱们今天一醉方休!”左璧本无心情饮酒,只想唤来母亲与皇甫梦菲同三人见面。陆伯铭却微笑道:“徒儿,樊天师之酒喝得,好好喝,勿急。”
左璧饮了两口便再也喝不下去,正低头心事重重,忽觉身旁的封秀瑛用手肘轻碰自己胳膊,小声道:“哥哥,师父敬酒!”左璧抬头看去,忽然惊见石桌旁竟不知何时又多出数个樊觥,与自己和陆伯铭、封秀瑛同桌而坐,一时石桌边上挤得满满腾腾,几无容身之地。
所有樊觥站起身来嘻嘻而笑,又同时伸手举杯相敬,口称:“贤侄,请!”声势不小。左璧大感惊讶,端酒杯站起身左瞧右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究竟该答应哪位。
所有樊觥齐声道:“你不知该答应哪个,那便无须考虑太多,只与其中一人碰杯即可!”左璧依言而行,刚伸出手去,黑气掠过,所有樊觥又霎时变回一人,与左璧各端酒杯相对站立,而陆伯铭、封秀瑛仍然安坐,笑而不语。
左璧与樊觥碰杯,一饮而尽,刚将酒杯放下,却见樊觥背后左右两侧忽然又各生出半个身子、一对肩膀。烟雾腾起,他这两侧肩上又各冒出一头,肩下生出双臂、双手,共计三头六臂,黑袍黑帽,穿戴一致。
陆伯铭、封秀瑛此时都端杯站起身来,樊觥背后两侧之手都捧定一只酒杯,与二人分别交杯换盏,各自喝下。随后那两个杯中酒水瞬间又满,六手一齐端杯朝向左璧,三头三面,同声道:“贤侄请!”三声齐发,嗓音洪亮。
樊觥奇变突如其来,左璧惊讶中不知该与哪个碰杯方好,正在迟疑,却听樊觥三首齐声笑道:“你若只与其中一个喝酒,那未免显得太不公平,你喝一杯,我却要以三杯奉陪,不妥啊不妥。”左璧闻言更是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他踌躇中忽听樊觥冷冷笑道:“这仅是喝酒,若是在战场上,你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他此语令酒桌气氛忽变。随后收回两头四臂,续道:“生灵元神层阶中有分进合击与三头六臂之术,而鬼界之士都可用“移花接木”方法进行仿效,这是绝体层阶特色。”
“刚才你一心看我变化,不知不觉间已完全受我影响,被我牵着鼻子走,此其一;第二,你边看边思索如何应对我变化之策,最好能够面面俱到,应对完满,但一时又想不出来,犹豫难定,这便犯了战时大忌,优柔寡断,有死无生!有这两点,不死何待?!”
左璧如受当头棒喝,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总觉得樊觥这许多言行似乎另有深意,但究竟怎样,他一时又岂能领悟?
陆伯铭微笑道:“好了,话既已说过,樊天师与璧儿便可以到此为止。坐下喝酒,共叙情谊,不误良辰。”樊觥哈哈一笑,拉着左璧坐下。
众人这番同桌共饮,再无怪异之事。樊觥一杯接一杯开怀畅饮,喝得眉飞色舞。左璧起先难以抒怀,时间一久,便也暂将烦闷置之脑后,封秀瑛陪伴在左璧身边,自然十分欢喜,她不久便将离去,于是便缠着左璧闲聊,能多说几句也好。
牡丹夫人与皇甫梦菲此时听到动静走出屋外,见了樊觥等人又惊又喜。互相见礼完毕,樊觥对牡丹夫人道:“我们过来稍稍相聚便走,或是一晚,或仅片刻,关涉你家事的还是由弟妹自己对璧儿说。”牡丹夫人点点头。
是夜牡丹夫人、皇甫梦菲、封秀瑛三人同宿一屋。两位年轻女子历经狂风骇浪,小别重逢,自有说不完,吐不尽之知心话语。牡丹夫人并不插口两人闺中之谈,少坐陪伴一阵,便先去睡了,二女说完话见夜色已深,也就各自睡下。
左璧与樊觥、陆伯铭同住一屋。樊觥酒量极豪,方才筵席之饮意犹未尽,进屋后重整杯盘,也不理睬旁人,独坐桌边,自斟自饮。左璧见他兴致勃勃,便不打搅,与陆伯铭仍像当年那般茶叙一番,随后同榻而眠,师徒俩虽已阴阳相隔,但情义更胜往昔。
左璧心中有事,夜半醒来,便再也难以安卧。坐起环视屋内,见陆伯铭仍在沉睡,桌上仅剩残羹冷炙,而樊觥却已不知去向。
他下床披衣,推门出屋。院中冷月残霜,寒凉寂寂,只见一人背手凝立清冷月光之下,抬头看天,喟然不语,正是樊觥。
左璧走上前去,樊觥也不转身,问道:“你睡不着么?”左璧应声“是”,取出张方与柳燕的两块命牌问道:“师伯,我想请教您一事,南灵门的张方、柳燕如今身在何方?您知道吗?”
樊觥道:“他俩和擒仙楼之失,都与九泉狱主有关。但你不可贸然再入地府、闯九渊。”左璧点点头,心想梦菲曾说过东灵门还有一处九渊入口,我便去了,师伯又能怎样?又突然想起此刻正值夜半,鬼阶判魂层阶读心之术无所不知,顿时颇觉尴尬。
樊觥似乎并未察觉左璧心中所想,仍然抬头望天,月色下黑袍笼罩一圈淡淡银光,显得变化莫测。两人沉默一阵,樊觥忽道:“璧儿,你与你母亲、皇甫侄女三个此番同去东灵门寻宝,或许人手有些单薄,说实话,我不太放心。”
左璧心说你们此行果然并不简单,忙道:“那不如师伯率领我们同去,那绝计万无一失。”樊觥一笑,道:“你反应倒快!但你别忘了我乃是冥府天师,阴阳两界,人鬼殊途,绝不会轻易插手尘世之事,想叫我帮忙,恕难从命!”
樊觥转过身来,正色续道:“不过,冥府中可不是人人都作此想,有些家伙野心勃勃,专喜越界行事。东灵门如今妖气冲天,这可不是一时一日之布局就能如此。我上次对你说过冥府广大,无穷无尽,有些地方连阎君都难以管理精到,若是出了一两个鬼中渠魁惹事生非,搅动人间不宁,你可不要觉得奇怪,此行须当十分小心。”
左璧皱眉细思他话中之义,稍稍分神,忽见面前樊觥身影渐渐消散,片刻杳然,这才回过神来。
他连忙快步回屋,想再找陆伯铭询问详情,但进门却见榻上空空,师父踪影全无,陆伯铭不知何时也已离去。
桌上已不见半点杂物,四片青青榆叶一字排开摆放桌沿,十分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