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过,天色尚未大亮。
里正居处是个二进院落,牡丹夫人领着左璧不用家人通禀,径直翻越花墙进到前院中,再去往后院寝室。
里正倒是已经早起,正在漱洗。忽见门外闯进两个人来,斗笠遮面,身披宽大蓑衣,雨水顺蓑草、棕叶滴滴答答淌落地下。
事出突然,他吃惊不小,战战兢兢颤声问道:“你们。。。想做。。。什么?”牡丹夫人取下斗笠,微笑道:“匡里正勿惊,怎地如此害怕?还认得我么?”左璧心中一动,暗道:“他姓匡?”
匡里正上上下下打量牡丹夫人一番,忽然叫道:“你。。。左,左夫人?!”牡丹夫人点点头。匡里正道:“你,你还活着。。。你今日怎会到此?”牡丹夫人笑道:“你将我居处用高大城墙团团围砌,密不透风,弄得我无家可归,不来你家做客,还能去哪里?”
匡里正道:“这砖墙确是我命人修建,但并非是我因为当年之事为难于你。我若不将你家封住,那就对不住乡亲们,身为里正,岂能见人为害乡里而熟视无睹?”
牡丹夫人皱眉道:“此话究竟何意?讲清楚!”匡里正道:“左丰、你、还有你子离开之后数年间,你家常有强人进入汇集,道匪、海盗、山贼,形形色色。简直把你家当作一处啸聚山林,坐地分赃之场所,盘踞于内不愿离开,不时打家劫舍,扰害良民。”
“好在这几月来强人不知为何较之以往似乎大为收敛,镇上也随之清净不少。于是我便命人抓住机会建墙封住你家,再告知官府派人值守,免得日后再生祸害!”匡里正两眼瞪视牡丹夫人,将此事气愤愤说明。
牡丹夫人心中奇怪,道:“那现下我回来了,你快叫人把砖墙拆除。”匡里正连连摇头,言辞相拒。牡丹夫人又道:“你让我进自家屋子去把事情探明。”匡里正仍然不肯。
左璧站在一旁,见这匡里正四十出头,看上去文质彬彬,但神情却执拗得很,又好像与母亲曾有什么过节,不禁焦躁起来。也不说话,急使驭剑诀,肋下佩剑瞬间钻出蓑衣,一道寒光,擎于右手,随后转过剑柄,剑尖指住匡里正前心。
匡里正早已看到左璧驭剑之术,一刹那剑上寒光已照在脸上,吓得面色如土,只得道:“罢罢罢,我这就命人开墙。左夫人,你果然与强人一伙!”左璧喝了声:“放屁!”牡丹夫人一笑,道:“那好,你快些。”
匡里正命家丁请来数家保长,又叫了几个民伕,一同去往左家。不多时众人便在砖墙上起开一个小口,牡丹夫人与左璧侧身进入里面。
两人因听过里正叙述缘由,心中想着这旧宅不知会变成怎样一番光景,说不准便是墙倒屋倾,满目狼藉。但望前走了数步,放眼看去却大出意外。只见天气虽冷,墙后却是一片盎然春意,花似粉锦,树如绿缎,白墙青瓦,小径石桥,井然入胜,并无半点寇氛,与记忆中之旧宅景象并无二致。
牡丹夫人与左璧益发不信匡里正叙述。望屋子再走数步,忽然小径左右两侧的仙鹤石灯同时化为活物,扑翅振飞,停落于石桥桥头,引颈鸣叫。
牡丹夫人抬手一招,口中叫声“变!”,两头石鹤竟化作两张亮闪闪黄纸,飘落于地。左璧惊讶道:“玲珑纸艺,娘,我猜这定是爹当年制作之物。”牡丹夫人点点头。
左璧道:“娘,我忽然想起一事,好生奇怪。当年在兖州,梦菲之友被玉符仙道仙符星君元鸩害死,梦菲化身她朋友坐镇刺史府追查真凶。如今元鸩已死,但有个疑问却未解开:梦菲之友纪琴芳小姐与纪小姐父亲纪刺史都是东灵门人,但我在梦菲面前使用东灵纸艺,她却如从未见过一般大感希罕,这岂不是说不通吗?难道说,东灵门中不是人人都会使这神奇纸艺?”
牡丹夫人点头道:“正是如此,东灵门中你爹爹会,旁人却不会。”提起往事她面上略带潮红,神情显得既兴奋,又有些复杂。
“江湖传言东灵门中之事多存谬误,即便是你樊觥师伯,其实也知不尽然。所谓东灵门两大剑圣,实际上只有一个,但并非是你爹左丰,而是另有其人,你父之长并不在那些争锋剑术。”
说到这里牡丹夫人略略停顿,左璧正听得入神,忙道:“娘,说下去!”牡丹夫人续道:“你爹在来东灵门之前已是仙霄城主翊升仙人之小弟子。收他为徒,并不是因他天姿有多么聪颖,或者多么不凡,而是因为他自幼父母双亡,受人欺凌,生世堪怜,在机缘巧合之下方才促成。”
“俗话说:有一短必有一长,你爹爹虽在玄门之道和武学术法方面并不专长,但有些地方,旁人可不及他。”她说到此处收回那两张黄纸,微微一笑道:“走!边走边说。”
左璧跟随母亲再向屋子走去,所过之处牡丹夫人将一些奇花异草、玲珑摆设纷纷变回各色彩纸收还,原来这旧居院中景物有许多正是东灵门纸艺所化。
左璧看过《东灵志》,知道纸艺甚难,首先所用纸张特殊稀有,其次折叠时需当十分精细,不可有任何偏差,方能以纸化物,化出方才能用。而这里竟有如此多的纸艺高作,可见左丰心灵手巧,耐性也颇强。
走到正屋门前,牡丹夫人伸手轻推木门,应手而开,并未上锁。
两人向屋中看去,见桌、椅等陈设各就其位,同样显得井井有条。走进屋子,四处也是尘土不扬,毫无陈年积灰印迹,整洁素雅。所有一切,都尽皆指向一点:此地似乎时常有人料理,而并非已经长久无人居住。
母子二人心中纳闷。牡丹夫人走近木桌,忽然发现一张椅上放着些特殊之物,便上前拿起。这张椅子置于桌子靠里光线黯弱处,椅上之物本难以看到,但或是因其十分特别,牡丹夫人还是一眼便即注意。
左璧凑近看时,却见此物是一幅挂画,画中一对男女相偎相依,显得深情款款。左璧细看这对男女,认出就是在摄云幽谷居住时,牡丹夫人常看那幅画中的桥上男女。
左璧忽地醒悟,连忙问道:“娘,这画中的两人便是你与爹爹了,对吗?我以前却是不甚注意。”牡丹夫人点点头道:“这幅画本是挂在那边墙上的。”她说完又走回正屋门边,凝视屋外景色,好一阵沉默无语,若有所思。
左璧在一旁静静候着,待母亲回过神重新走进屋中,便提议道:“娘,既然老宅中无甚特异之处,那我们就往别处去看看,如何?”牡丹夫人摇头道:“老宅与此行大有关联,它的特异之处不在表面。我带你回家是要来拿取一物,然后出海。”
左璧疑惑道:“出海?出海不去码头,来这里?”牡丹夫人点点头,转身走向通往里屋之小门,侧脸对左璧道:“跟我来!”左璧连忙跟上。
挑开小门门帘进到里屋,再看此处便像是一座小小祠堂。虽然空无一人,但却烛光辉映,照得满室通明,不知是何人所点。左璧过去经常来此,故对这里屋颇有印象。
正中供桌之上五光十色,摆着一尊奇特龙像,玉白色砗磲制成,上嵌海贝,精雕细琢。但与兖州刺史府祠堂中的那尊不同,这龙像呈现卧姿,而并非昂然之态。
这龙像双眼处却只有两个空洞,左璧忽然想到一事,便向牡丹夫人问道:“娘,我记得此像当年已经残破,可如今怎么。。。”牡丹夫人点头道:“的确如此,但这并不奇怪,只因我曾用过它。”
她抬手取下背后包裹,那赭石色布匹立时如一抹祥云般飘然而起,露出那把真红剑。牡丹夫人将这法宝挥手掷出,红剑化作一道红气,瞬间钻入龙像之口消失不见。而后那一双龙睛突然亮起,红光渐强,到最后鲜艳刺目,如同两颗殷红血珠般淋漓欲滴。
血睛刺目,异声大作,那龙像所在的供桌之下地表此时忽现一方土穴,阶梯铺设其中,斜斜向下。
那龙像此时又生异样,玉白色躯体之上缕缕赤雾腾起,很快便将整尊雕像笼住。这赤雾便如同一张血盆阔口,专行吞噬,待雾气尽消,再看砗磲龙像竟已剩不下一星半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柄红剑摆放供桌之上,却红闪闪亮如一只耀目花灯。
牡丹夫人也有些惊讶,对左璧道:“这红剑好‘食’贪‘吃’,我前次用此剑打开地道,它只将龙像弄残,而这次居然。。。可见它眼下法力剧增,已今非昔比。”
牡丹夫人示意左璧跟她进地道一探,于是母子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