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荣耀不灭
红石哨所建红石山上。
红石山是一座矿山,浅表是一层薄薄的泥土层,泥层下是岩石层,挖开岩层,便是红石矿。
如果摊开亚寒区的地形图,你会发现红石山恰好是周边地区的地势最高点,而水往低处流。
这就是为什么距离哨所最近的大型水源地竟然在三十公里以外,水本身无处不在,但因为气候地理等诸多因素,同一片地区中的水源分部是不同的,整个红石山及其周边地区,并没有足够五千人使用的大型水源。
同样是因为水往低处流的道理,想要将位于低处的红石湖的水引往高处的红石哨所,需要扎实的工程学基础。
此刻,聂双看这远处那些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巨大的机械水利装置,心中不由得对白秋池生出些许佩服。
即便是在现实世界里,一个二十八岁就能独立主持这么大项目的青年人怕也寥寥无几。
但是……这还真是让人惊讶呢。
他摸着地上冰凉的管道——这是输水管道,很长,一头连接着湖边的水利装置,另一头延伸向南,连接着三十公里外的红石哨所。
也很粗,目测大概有两人合抱那么粗。
还很硬。
对,很硬,这就是聂双惊讶的原因。
管道是钢铁。
聂双曾设想过这个水站是什么样子,在他看来,可能就是一些简易的水车,外加很多木质水槽,因为三天的游戏下来,他并没有在这个世界看到很多高科技的东西,就从芙拉身上的皮甲和弓箭来说,顶多也就相当于欧洲中世纪吧?
可是这里竟然出现了钢铁,当然,冶炼钢铁貌似不是特别高的科技,但你要知道,钢铁的技术含量,取决于它的用途。
水管,意味着首先它要不锈,其次,得是无缝的,最后,它要经受每年三个节气的极端低温,还得抗寒高韧。
另外考虑到它要架设三十公里长,那么还得足够廉价,可以量产。
无缝钢管,应该是非常近代的东西了吧?
我又看了一眼芙拉身上破旧的皮甲,违和感太强了。
奇境人的科技水平很低,这是毫无疑问的,从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都能看得出来,可眼前的这些钢管是个什么鬼?游戏设定上的bug?
不,可能性不大,这个奇境世界做得如此精细,制作它的人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科技是一棵树,必须由下往上生长,每点亮一个技能点都需要时间去消化,将其实践、应用,乃至于渗透进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然后才能开启下一个技能,各学科之间就像是枝与叶,紧密交错,息息相关,可能偶尔会出现技能点偏了的情况,但也不会偏得太离谱,因为若是偏得太过分,树就会停止生长。
所以……如果奇境人拥有量产无缝钢管的技术,那么是不是可以假设他们也拥有一些别的玩意儿。
比如……火药。
“这些管子,是在哪里生产的?”
芙拉有些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老师您不知道吗?是您从阿兰蒂斯带来的啊。”
“全都是我带来的?”
“那怎么可能,”她摇了摇头,“从二十年前起,每一年,阿兰蒂斯来人的时候,都会运送一批这样的管子,两年前,您就是和最后一批管子来到哨所的。”
她抚摸着这些巨大的钢管,低声道:“这些……都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三十公里的钢管运了十六年?
我的脑子里有些乱,这是什么鬼?产量问题?还是运输问题?
我让芙拉扶我出来,主要是想趁着奥玛尔去准备启程这会儿工夫,看看这个水站,毕竟我现在最缺的就是信息,能多看些东西就多看一些。
结果越看越迷糊。
水站差不多有个足球场那么大,三面围墙,靠近红石湖的一小片是工作区,巨大的机械装置林立。
剩下的一大片则是生活区,几排房子,以及一些牲畜的棚圈。
乍一看之下似乎没什么问题,可细看又觉得古怪万分。
工作区厂房里的水利装置大多为钢铁,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但仅凭目测也能看出一些东西,比如装置上那些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螺丝,以及履带上细密的齿轮。
这是精密机械。
绝非手工可以打造的东西,必须要有的机床,简单说,工作区属于工业时代。
而生活区这边则是清一色的原木矮屋,明窗,没有玻璃,梁柱之间木楔卯接,连一颗铁钉都找不到,几乎就是原始社会。
“芙拉,那是……你知道那东西怎么用吗?”
我在厂房里看到了一个类似磨盘的巨大装置,本想问那是什么,可转念一想,这地方就是我建的……
“当然知道,上次来老师您教过我的。”
她拍了拍‘磨盘’上的木柄:“只要把这个转起来,水就会从湖里抽出来,顺着管道流回哨所。”
我皱了皱眉。
人力驱动?
搞笑吧,这都精密机械了,还用人力驱动!?
你们就算没有电,至少也有蒸汽吧?否则这些机器是怎么造出来的?
等等,这样一来貌似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要划出那么大一片生活区了。
如此巨大的机械,人力驱动必然需要很多人,所以这地方需要有大批人员常驻。
“老师,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芙拉紧了紧我身上的披风:“您的身体……”
我挥手止住了她的话:“没事,马上要出发了,你先回去收拾东西吧。”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还没那么娇弱,”我强硬地按下了她的话头,指着厂房的另一个门,“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厂房的侧门,出去应该是靠水站西侧围墙的位置,可奇怪的是,我们马上要撤离了,那门本应该关着,现在却是打开的。
“那后面……”
芙拉小心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就和刚才奥玛尔的一样奇怪。
“是伤员营地。”
伤员营地么……
照理说这里的人早该撤离了,都是因为要等我才待到现在,其实说来都是我拖累了他们,不等我,自然不会遭遇凌晨那场袭击,更不会有什么伤员。
“我去看看。”
我挣脱了芙拉的手。
“老师!……”
“嗯?”
我瞪了她一眼。
“不是让你回去收拾东西吗?”
她欲言又止,最后低下了头:
“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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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
我严重怀疑这游戏能不能过审。
是的,我严重怀疑。
在我迈过那扇门的一刻,其实脑子里有想过后面会是个什么景象。
‘伤员营地’嘛,我又不是没玩过rpg游戏,这种地方以前还是‘见过’的。
——不,我并没有见过。
迈出那扇门的一刻,是扑鼻的血腥味,冰结的血液,以及遍地的残肢断臂。
西侧的围墙塌了一个大口。
断壁残垣上有利爪与尖牙的锐痕,断墙下,各色猛兽的尸体堆积如山。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我知道,很惨烈,因为芙拉身上也带着伤,她也参加了那场战斗,想想吧,作为重要人物的贴身保镖,她无论如何都不该离开我的。
是有多么凶险,多么危急,才能让她也放下自己的职责投入战斗。
可是,你知道那很惨烈,和你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
我扶着门框,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腿肚子有些打颤,胃里在翻滚,有种想吐的冲动,我紧紧地抓着门框,稳住自己的身体,强压下心里的恐惧。
这只是个无论在哪个国家都绝逼过不了审的游戏罢了……
只是个游戏罢了……
自我安慰让我舒服许多,太过惨烈真实的场景让我不适,可过于真实反而提醒了我这只是个游戏,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白先生,您怎么来了?”
奥玛尔迎了上来,他似乎很惊讶。
“我来看看。”我尽力平复自己的声音道。
循着我的声音,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没错,所有人,都在这里。
站着的,以及躺着的。
站着的是轻伤员,躺下未死的是重伤员。
能站着的人挖坑,不能站着的人饮酒,而那些既不能站着也喝不了酒的人,则被埋进坑里。
酒在奇境是奢侈品,只有重大节日才有机会饮用。
在我到来之前,这里应当很和谐,坑很多,酒不多,大家沉默不语,各做各的事,或许偶尔会有一两句的交谈,‘把那只胳膊递给我’之类的。
但我的到来仿佛打破了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看着我。
就像是被目光凌迟了一样,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奇怪,那真是很奇怪的眼神呐,或许只有人类的双眼才能蕴含如此复杂的情感,我从中看出了一丝丝怨恨,而别的……我统统看不懂。
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奥玛尔和芙拉的态度那么奇怪,为什么,他们都这样看着我。
其实我早该明白的。
凌晨,这里刚遭受了一场袭击,驻守人员死伤惨重,折损过半。
在没有援助的情况下,即刻撤离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要求那些断手断脚的重伤患一天之内疾行三十里,他们又不是白秋池,有专人看护。
所以,即刻出发意味着必须轻装简从,抛弃伤员。
游戏的意义在于娱乐。
一款游戏,无论它做得多么好,只要它想把玩家架在火上烤,它就死定了。
而此刻,我就是那个被烤的倒霉蛋。
不让你真正损失什么,只让你难受的事情,叫做‘喂屎’,某些搞原创的人特别喜欢干这种蠢事,为了营造出一些所谓的深度,把原创内容弄得苦大仇深,主角不是身不由己就是黑深残什么的。
那种撒币活该扑街,他们根本不明白即便是虚拟现实这么逼真的东西也是假的,除非你抹去玩家的记忆,否则根本不可能把他们完全从上帝视角拉出来,所以即便主角真的很苦大仇深,可你要是太糟心,玩家是不会买账的。
作为一个游戏玩家,我的所有行为准则都应该建立在推动游戏进程的前提下,此刻剧情强行诱导我作出抛弃伤员的抉择,我不知道设计这段剧情的人是怎么想的,他可能觉得这样会让玩家有负罪感进而觉得游戏有深度再进而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神作……
根本不是这样。
这只是个游戏而已,玩家是站在上帝视角的,在他们眼中,‘虚拟’这一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说到底,这和一个普通的电脑游戏没有区别,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段数据,剧情根据玩家的不同选择会衍生出不同的结局,happy end和bad end罢了。
任何原创作品,最大的优点就是给顾客营造出身临其境的感觉,但绝不能越过那条线,因为玩家或许会因为游戏精良代入感爆棚而一时忘却这是个虚拟世界,可一旦牵扯到一些严肃的问题,他们一下子就会清醒过来。
就像此时此刻,我清楚的知道根据剧情的走向来看,在这里抛弃伤员尽快上路绝对是最佳选择,我对此也没有丝毫的负罪感,因为理智告诉我这都是假的,至于什么严肃而悲壮的气氛,抱歉,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中二的年纪,真没感觉到。
但我还是很难受啊。
因为我是一个正常人,内心的道德准则让正常人对要求别人去死这种事情抵触——无论真假。
所以,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道德问题,而是剧情强行给你喂屎的问题。
屎,我得不得吃,因为那群撒币策划就没准备第三个选择!
“还没准备好么?”我向奥玛尔道。
“马上就好,”奥玛尔回头看了一眼,“请您……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掩埋尸体。”
“时间紧迫,奥玛尔。”
我在心里一边大骂这屎真臭,一边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这群人看向我的目光更加冷冽了,我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情况,高高在上的权力者对一群伤痕累累的平民颐指气使,质问他们怎么还不去死。
出乎我的意料,奥玛尔没有再争辩。
“是,白先生,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回头喊了一声:“收工!”
额……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时才意识到,刚才那话似乎有些太咄咄逼人了,但我绝没让你们放弃掩埋同伴立刻走人的意思。
该死,奥玛尔,你怎么就这么听话呢!?
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若你真是个爱兵如子的长官,这时候怎么也得争辩一下吧!你只要随便说点什么,我马上就会给你台阶下啊!
随着奥玛尔一声令下,轻伤者们抛下了手中的锄头——竟然没有一个人抗拒,尽管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抗拒。
这让我心里泛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不是太好的感觉。
他们从我身旁的门里鱼贯而入,平静而又有秩序地离开。
很难受啊,即便眼里是摆明的不满与怨恨,可擦肩时他们依旧向我行礼。
奥玛尔是最后一个,他按着胸口的黑盾,朝我微微颔首。
“我们走吧,白先生。”
我……
额,怎么说呢,这剧情的发展太出人意料了。
我扶着奥玛尔的肩膀,转身离去。
“白先生!”
——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我。
那是一个躺在地上喝酒的重伤者,一个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无名小卒。
他扶着轻伤者丢弃的锄头,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更多的人站了起来。
他们看着我的眼睛,目光中的怨恨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种我完全读不出来的情感。
这些浑身是血的人摇摇晃晃地站着,按着自己胸口空白的徽记,低头,弯腰。
他们向我行礼。
“荣耀不灭。”
这一刻没人看着我,但我却更加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