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去不还(十三)
邓焦琴
下河街人生海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坐在街边老旧宅子屋檐下晒太阳打瞌睡,百无聊赖看一天熙熙攘攘街景的头发花白身躯枯瘦老头子,也许年轻时是横霸大半个下河街,呼风唤雨的伢子哥,下河街来来往往的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伢哥”。商户进货的好东西,吕宋的大芒果,美国的红蛇果,吃谷物长大的霜花牛肉,第一时间都恭恭敬敬送往伢子哥家尝鲜。
伢子哥就这样晒着太阳,抽着自己卷的纸烟,惬意的睡睡醒醒,一睁眼一闭眼,日子流沙一样从手中滑过。
是个好晴朗的清晨,流云浅淡,鸽哨悠扬美妙,高高低低起伏流转,老长沙千家万户大街小巷的人听着这声音便心安,知道日子又在平静祥和中安安稳稳度过一天。
一个着青蓝短衫衣服的青年男子,施施然走进金盆岭果木飘香的院子,在看门狗一阵急似一阵的吠叫声中,不慌不忙在堂屋寻得一把心仪的椅子,拍拍那不存在的灰,执椅子端坐在院子中央,舒心舒意坐上去,微笑,开口,朗声道:叨扰了,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你哦该(为什么)寻过来要偷我们家?”
——“贼佬倌不走空门。”
——“你贵姓?”
——“一杂下河街打流滴。”(意思是一个无业游民)
——“我们以前得罪过你吗?”
——“冒。娭毑哎,我这次敢踏贵宝地,就做好被你们扎扎实实打一顿的准备。”
说完,来人只是微笑,不言。
他舒舒服服的抽着我舅舅们敬过来的铁盒装红芙蓉,恰一口我姨妈泡的雨前洞庭银针茶,眼睛惬意的眯起:“好茶!好烟!娭毑你太客气哒。”
但是对于我们的质问,他一概不理,只一副“事情是我做的,任打任剐悉听尊便”的“天塌下来我也认了”的神态。正在僵持之际,这时接到报讯的小舅舅从理工大学匆匆赶过来,他猛一见到细舅舅,神情不由自主瞬间凝重,又随即顾盼自若,装作无事人一般,该喝喝茶,该抽抽烟,但自此却不发一言。
对这个看似斯文的无赖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大家都望向外婆,等待她发话如何处置,外婆轻吐一口烟,烟雾缭绕之中,笑容难以捉摸,她不紧不慢的说:“送客,不留饭了,莫怪罪咯。”只字不提小卖部被偷之事。
来人也不客气,潇洒起身,转身就走,路过细舅舅身边,他正色道:“喜不喜欢别个(别人)妹子,都要讲讲清楚,不要总是吊着别个妹子,盘在手心里玩。(和女孩子暧昧不清的意思)”
无头无尾一句话,说完就走。
留下细舅舅站在原地,一张脸铁青,窘迫得恨不能跳进湘江滚滚洪流中打几个挺。
具体事情的起因结果,没人知晓。我们都只是私下猜测,根据来人是下河街的人这重身份,或许他是长久暗恋着梵梵姐而不得,为着那莫须有的罪名,泄愤到细舅舅身上,乃至报复洗劫小卖部……
但是,好像没人去关心此事,大家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该上班上班,该开店开店,事情不留一点痕迹随风而逝了。
长大以后,我逐渐明白,人生于世,不是每件事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张梵梵过来金盆岭的时候,这个事情已经静悄悄告一段落了,人们对她温柔依然,她自始至终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冬去春来,一个薄雾弥漫,春寒料峭的半夜,狗儿们都蜷缩在暖和和的草窝里呼呼睡大觉。院子里“扑簌”一声响,像落下一个秋天成熟冬天未及采摘的甜美大柚子似的,人们在睡梦中安稳的翻个身,喃喃的继续美梦。
第二日清晨起来,习惯在大枇杷树下惊天动地呼啦呼啦漱口刷牙的我,一嘴牙膏沫子的来不及吐掉,就惊奇的发现院子中央落着一个油纸包裹着紧紧的小包裹,我大呼小叫唤来众人,外婆镇定的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一叠十元,五元,一元和零星的一大垛毛票,心思缜密的二舅舅粗粗一算,这些大抵是小卖部被糟蹋浪费的那些烟酒货物钱。
钱是何人所送?又如何退回?事情前因不明,后果扑朔迷离,即使是当事人身在其中,亦是云遮雾罩。普通小家小户老百姓家,一生只求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禁不起丝毫风吹浪打,话说自古以来“红颜祸水”,唯有远离,以求安稳,不管祸源起何处。
即使是年幼懵懂不知的我,也隐隐感觉到梵梵姐将永远只能是姐姐了,不管她有没有直接涉及其中,此事或许因她而起,因她而落。经历过大风大浪,看惯悲欢离合的外婆,又岂能轻易让尚未过门就引来麻烦的梵梵姐,成为苑氏大家族的人?
细舅舅未来的道路,外婆一早就给他规划好,一个身负家族振兴重任的人,多少人明里暗里在为他呕心沥血筹谋铺路,未雨绸缪修路建桥,助他有朝一日振翅腾飞,冠盖满京华,又岂能娶一个出身下九流之地,父亲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
一声唏嘘。(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