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去不还(十四)
邓焦琴
伢子哥抬头不经意的看看月牙儿,一线冷冷的辉光,他背着手缓缓走出大院。
老人慢条斯理的脚步从下河长街一间间沉睡的店铺慢吞吞踱过,街头至街尾九十九间,一间不多一间不少。老爷子口里不紧不慢嚼得正有兴致的槟榔,是吊篮槟榔店从海南进货,精挑细选进贡的最好“究脑壳”上等货。月辉清淡如水,薄薄一层落满青石板长街,长街九十九间店铺,他泰半还未走完,伢子哥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清瘦的身影披着一身银色月光从夜色中走来,看到长街中央等待的老人,年轻人一愣,他恭恭敬敬的走近老爷子,温顺的喊了一声:“爷爷。”
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深夜寂寥无声的下河街,并排着一间间走过那些白日里热闹非凡,充满人间烟火气味的店铺。
“梵妹丫工作还好不?”伢子哥看似随意聊天的问起。年轻人字斟句酌的陪着笑答:“回爷爷,妹丫还好,
就是三班倒有点累,烈士公园变电站离屋里远了点,晚上过去接班,路上乌黑麻漆的,还是有点怕。”
年轻人顿了顿,展开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爷爷,你笑我每次偷偷护送她上班吧!”
伢子哥哼一声,吐出一坨槟榔渣,屌里屌气的说:“年轻时候不为几个妹子争风吃醋,不打几次群架灭灭青年伢子火气,敢爱敢恨,敢做敢当,那还什么时候显摆斗狠呐?你就光明正大的送她上晚班,又怕个什么屌?”
年轻人陪着笑好脾气的解释:“你晓得梵妹丫不是那人,她不喜欢的就不喜欢,牛脾气硬扎。”
伢子哥眼睛一眯,不怒自威,“我伢子哥的亲孙孙,潇潇洒洒走到外面,大把女人一嘟噜一嘟噜的贴上来,赶都赶不走,还轮到她妹丫讲啰嗦不喜欢吗?”
老人大手豪气一挥,将长街划个大圆圈圈,“这下河街九十九家店的大地主,什么稀罕玩意儿不是唾手可得!”
年轻人连连点头,哄着老人,小心翼翼扶着往回走,“爷爷,你午觉睡多了,三更半夜睡不着又出来溜达,别个人晚上起来屙尿泄火,迷迷糊糊猛一看到一个横眉瞪眼的老头几,会嘿死克!要你少嚼点槟榔你又不听,那东西恰多了也睡不着觉呐,听话听话撒。”
“老子是夜游神的命,你不要啰嗦。你明天喊梵妹丫过来恰晚饭,我炒韭菜虾米,腌紫苏桃子给她恰,甜酒冲白粒圆,她最喜欢我搞的饭。”老人还在絮絮叨叨,看样子喜欢梵妹丫也不是一天两天啦。
“好好好,她现在刚上班,要突表现,喊应了加班,不一定来得了啊。”
“九十九间铺的未来大地主婆,上什么班啰,累醉哒,早点嫁过来是个事,绫罗绸缎,金山银山,躺着花不完。”
“爷爷,你梦话冒泡还冒醒啊,快点回去睡觉啰,明早我还要接梵妹丫下班呐!”
“那你早上带她过来,恰我炒的腊肉丁丁炒米粉,放豆芽菜花生米油爆辣椒,她最喜欢恰。”
“好好好,你先回去睡觉。”年轻人耐心的陪着老人走过长长的街,回到一所绿树环绕的大宅院里,伺候爷爷安心睡下不表。
老人是看着花骨朵一样的梵梵长大的。看着年轻时娇艳如花的梵梵娘欢天喜地的出嫁,那个心机深沉的外街男人,白白的笑脸,冷漠的背影,谜一样的来,谜一样的消失,留给梵梵娘一地狼藉,一堆莫名其妙的债,一个租来的大宅院,一个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老人当年没少帮助梵梵家。一个丈夫跑了的年轻落魄妇人,背着债,抱着嫩毛毛,饿着肚子,要在下河街找片瓦遮头,寻一块安身立命之处,谈何容易?
老人授意底下人,悄悄的每月送一些米面油过去,维持着基本的温饱生活,又不显山不露水的拨一间小小的铺面,给梵梵妈的娘家做些小生意,帮补家用,让梵梵妈有个娘家依靠。
梵梵自小冰雪聪明,知道整日凶神恶煞行走在街上的这个老爷爷,虽然前呼后拥,看上去混世魔王一般,其实心如莲花,慈祥温暖,时常打发人送一些吃的用的给梵梵家。妈妈在外跑江湖唱“夜歌子”赚钱,家里长年只有梵梵和外公外婆相依为命,每次来人上门送东西,梵梵都会落落大方喊他“伢子爷爷”,喊得老人皱纹笑开花,有时候怯怯跟在老人身后一起来的小孙子,倒是拘谨的很,梵梵也不管他,家里没有待客的零食,她捞几勺自家外婆新炸的猪油渣,放一点干辣子皮,酱油,盐,豆豉,葱花,拌拌匀,香得流口水,小孙子眼睛鼓起好大,梵梵把自制的零食放在他面前,诚心诚意的说:“恰啰,真的超级好恰。”两个小人儿,就着一碗猪油渣,有滋有味的吃起来,小小的友谊也慢慢长大了。
梵:“满哥哥,你长大就是下河街九十九间铺的满少爷啦!”
满:“你莫听别个乱嚼舌头。”
梵:“那九十九间铺的少爷,是不是可以每天恰扣子糖,糖油粑粑,油炸面圈圈?”
满:“不晓得,应该可以吧。”
梵:“满哥哥,长大好不好啊?是不是长大就没有烦恼呢?姆妈的病也会好起来。”
满:“会的,肯定会的。”
那些日子是梵梵艰难度日的童年中,一抹永不能忘的温暖亮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