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蹲在街角，一个子一个子地捻着手心里的铜钱，数了好几遍，他才眉开眼笑地将钱收进怀内。钱袋立时叮当地一阵清响。
城西的这些山货商真够大气，叶凡进华阳城只一刻的工夫，背筐的东西就被一扫而空。山货卖得如此顺利，让他喜得合不拢嘴，倒有不少时间可以在城内打发。
他将竹筐背在身后，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挂着一面红幌子，正是一家茶楼。里面的说书声抑扬顿挫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叶凡心痒了，摸下怀里的那些铜钱，底气十足地迈进茶楼。
茶楼的格局不大，一楼堂内的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只有门边还有空座。叶凡虽不喜欢和陌生的人打交道，但也只能将就在此。
桌子边只坐了一位少年，年纪与叶凡相仿，看他的脸上的轮廓圆润，锦白的单褂还绲着银边，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这圆脸少年听见叶凡这边的动静，斜过一眼，依然懒洋洋地单脚踩在条凳上，吊儿郎当地没个正形。
高台上站着一位身材削瘦的老头，穿着浆洗如白的长袍，神色飞舞地一手拿板一手比划着，嘴唇上下翻动地妙语如珠。众茶客听得是如痴如醉聚精会神，大堂内安安静静地没点大响动。
叶凡将竹筐挨着板凳放下，凑过头客气地问道：“这位兄台，借问一句，这是说的哪出戏？”
圆脸少年丢了颗瓜子进嘴，漫不经心地回道：“什么七侠闯天下，老段子，没什么意思。”
“……却听七侠大叫道：呔！妖怪！休得伤我爷爷！”说书的老头一拍醒木，道：“欲知后事，下回分解！诸位客官，本场咱说到这，等下午场继续说。”一顿木板啪啪地敲响。那老头谢过众人的赏，自退下休息去了。
茶楼嗡地热闹起来，没了说书，那几桌茶客也放开了话头，各自闲聊开了。来茶楼不就是图个消遣嘛！一顿温热的茶水倒进肚里，将浑身的疲倦和慵懒之气都从毛孔里激发出去，再借着这股舒服的劲儿与旁人一顿胡吹乱侃，什么市井琐事南北趣闻的，不知道的也能顺嘴溜上几句，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吗？
只是叶凡与这圆脸少年素不相识，对方也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思，他便低头喝茶，竖着双耳听那些茶客的闲聊。
这几桌的茶客都在谈论前几日在华阳城发生的一件大事。说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华阳城外，当时把整个华阳城都震得轰隆巨响。那晚徐侯爷亲自带兵封闭那里，在那挖了几天，也没听说挖出什么宝贝。茶客们都在猜测，这会不会是上天的警示。
这种说法得到几个文生的嗤笑，他们分说道：“这说不定是落星石，典籍里也有记载过，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
叶凡听这些人的谈论，心头顿时雪亮，暗道：“这一段时间没进城，华阳城居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看来那个和尚还有那两个道人都是因为这个来的！”
“不稀奇，只是不吉利。”角落冒出一句清亮的口音，大家好奇地往那边看去，只见说书的老头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接道：“俗话说，灾星现，世道乱。自古以来，哪朝哪代都有过这事，不稀奇！就拿前朝来说，天上落星也不是没有过，那时正是天宝十年，恰好掉在渔阳那里。不出几年，大伙也该知道了，那渔阳的土皇帝安贼就反了。”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众茶客吸了口冷气，半肚子的热茶也凉了，心惧得不敢接话。这说书的难不成话里有话，故意借着前朝的典故来隐射本朝的事情？
“照你这么说，咱们华阳徐侯爷也该反了是吧？”有一人出声道。
李老头一愣，慌地举手讨饶，赔笑道：“误会了误会了！咱就是举个说法顺嘴一说，这从天上落的没准还是个宝贝，哪里会是什么妖星啊！误会了！哈哈！”
“那安贼不过是外族丑奴，其心必异。而华阳侯深受国朝大恩，数代都是本分忠义的良臣，怎能和安贼相并论？你李大嘴又口作狂言，还想再吃几天牢饭？”说这话还是方才的那人，叶凡见他挤在茶客的里面，目光锐利四肢粗壮，却像个做公的。
“不敢不敢，小老儿确实没这个意思，华阳侯徐家谁不知道啊，打先祖徐宁公起就是国朝栋梁忠肝义胆，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当今徐侯爷乃是两朝元老，自然不能是反乱之人……”众人跟着哄笑起来。
那圆脸少年将手中的瓜子往小碟一丢，眉头一挑，撇嘴咕哝道：“哼，没劲。”于是，放下几文茶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茶楼。叶凡自坐一会，见那李大嘴不再继续说书，众茶客说的也是乱七八糟的关于家里长短的闲言，觉得没什么有趣的地方，也学着圆脸少年的做派，丢下几文茶钱，提起竹筐也跑了。
……
叶凡再次见到那位圆脸少年，那时他正提着一坛酒路过城西的小巷。
这条小巷道不足丈宽，勉强可以让两三人并排而行，却是能直接穿到城西大街的一条近道。脚下的地面并不像大街那样地铺满青石砖，散发着臭味的泥坑到处都是——像是山间的那些笋坑，不小心踩上去，就会溅得满脚都是肮脏的泥水。蝇虫们嗡嗡地飞过，又肆意趴上灰旧的青墙，享受着秋日的热闹。
巷道也很热闹。拳脚挥舞得风声阵阵，粗重的喘息将附近的蝇虫的振翅声都盖住了。几个青衣伴当背对着叶凡，叉着胳膊，把巷道堵得严严实实。人群的里面，只见两个白衣少年如同蝇虫般地绕着圈子打架，一人挥拳，对方挡下立即回过一拳，那人跳到一旁避开，两只“蝇虫”又开始绕起圈子来。
叶凡朝他们瞟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这些吃饱没事干的家伙就不能寻个空地打吗？俗话说的好，好狗还不挡路呢！看两人的功夫，当真是臭棋篓子碰在一起，估计不打到天黑是分不出胜负了。叶凡又不甘心地估量着巷道的宽窄，自度他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些人的身边溜过去，悻悻地打算折回头绕行过去。
刚要迈步，就听一声怒喝：“你这个没人教的野小子！”随后啪啪地两记清脆的响声，另一人倒退了几步，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喘着粗气道：“徐定会，你使的可不是咱们徐家的拳法。”
叶凡听到这声音，立马停了下来，这不是刚才茶楼里的那个圆脸小子吗？看他的圆脸登时浮现两只发红的掌印，显然是对拼中吃了亏。
徐定会甩了甩手掌，故意用轻蔑的口气说道：“只要能教训你这个没爹娘教的野小子，管他是不是徐家拳法。”巷道里迸发出欢快的笑声，那些伴当甚至拍着手叫道：“小公子，这套功夫真厉害，不愧是云州马家的绝学。”
叶凡皱起眉头，他也是父亲早亡，因此最讨厌别人说什么野小子之类的话。那位叫做徐定会的小公子背对着叶凡，一时虽瞧不见模样，可听这阵笑声，也能想出此人的神情，如同厩棚里的驴子在亢奋地狂叫，像是没了锯齿的锯子还在使劲地摩擦着耳膜，让叶凡每一根毛发都生起了厌恶之心。叶凡挥起手赶跑面前的几只蝇虫，这些嗡嗡的杂音也很烦人。
圆脸少年涨红着脸，大叫一声，抬起拳脚又打了过去。几个伴当神色紧张地要拦下他，只听徐定会道：“没事，让他来！哈哈，光弟，你尽管来！”说罢，端起马步，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对方。
“光弟”的拳头使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一脸的震惊和疑惑，直直地盯着徐定会的身后。
叶凡提着竹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徐定会的身后。众伴当只顾盯着那位“光弟”，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人。
“怎么？没胆子上了？来啊！你今天能打着我，以后见面我叫你大爷！哈哈！”徐定会招着手喊道，随行的伴当像是听见了不得的笑话，哄地一声全笑了。
叶凡朝那位“光弟”挤了挤眼。这时众人笑得正起劲，叶凡却是一刻也不想多听，他暴喝一声，猛地跳起将空竹筐用力地掼在徐定会的头上。如同平地起惊雷，巷道忽地安静了。
蝇虫嗡嗡地从众人张着大嘴的脸边恣意地飞过，却无人伸手撵走它们。众伴当眼神发懵，眼珠睁大得几乎脱出了眼眶，齐齐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到底从哪里蹦出来的！”就连受害人徐定会也是怔怔地半天没有出身，想是摸不准什么状况。
那位“光弟”先反应过来，飞起一脚踢倒尚在发愣的对手，只听徐定会哎哟一声地摔倒在地。这一脚，也让众人清醒过来。徐定会急呼救命，几个伴当顾不得去管叶凡，匆匆上前要拉起自家的公子。
“光弟”冲上去，踢了对方几脚，骂道：“让你骂我！大爷我不好好教训你，你还真不知道大爷姓甚！”眼见伴当冲了过来，唰唰地连出几拳，将那几个伴当击倒在旁，拔腿就跑，和叶凡一溜烟地出了巷子，边跑边叫道：“下次见面，别忘了叫我大爷啊！哈哈！”
巷道里迸出一声驴子般地吼叫：“徐定光，我和你没完！你们这些废物，早干什么去了！都他妈的是群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