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自城墙拱门处流入锦官城后,大约向前行至五公里处,有一座因建造奇特而成名的大桥--春风桥,别的桥都是横贯河流而建,以便河岸两侧人们来往便利,只有这座春风桥是顺着河流建在岸边,春风桥的这面是专供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及皇亲贵客们停放私人船只的码头,来来往往有官兵仆人看管打点,秩序井然有条生机勃勃。没有桥的那面是一般的商用客、货船码头,锦官城虽有3个码头,但因为这个码头紧挨着繁华的中央大街,故而成了最热闹,最拥堵的地段。
原本最为忙碌的码头,每到盛夏这儿便成了锦官城白日里最烦躁和冷清的地方,朝廷也曾多次颁布治理策略和奖惩制度,但都抵不过中央大街带来的繁华和炎炎酷暑带给人们的敬畏。满载着客人、货物的船只一艘艘一条条不断的涌进码头,站在船头的船工们互相埋怨着,呵斥着你家的锚剐蹭了我家的船,你家没有收起的帆扯上了我家的桅杆。。。。。。言来言往中不断透露着,升级着烦躁的情绪,但只要没有过大的打架暴乱,或者不影响到河对岸贵宾们的情绪气氛,躲在远处大柳树下纳凉的那几位官兵就不会出来调停,最多就是眯着眼睛打着盹儿,嘴里问候几句祖上。
直到太阳西落,灯火初上,才陆陆续续的有露着黝黑上身的装卸工们,三三两两的自中央大街的酒铺中、凉茶铺中,抹着嘴、剔着牙地结伴而来。大柳树下打盹儿的官兵们此刻仿佛也活了过来,喝上几口凉茶,端坐在长桌后,摊开纸笔,或记录、或核对着过往行人及船只的信息。碰到船长模样的人前来,便会悄悄地往长桌下塞上一个钱袋,官兵一个眼神,便有几个工头模样的人上前,询问着货物的数量,夸耀着自家的装卸工们活好钱少。
白日里堆积了一整天的过往船只及货物,此刻正由几名官兵调控着,工头们配合指挥着,装卸工们忙忙碌碌的搬运着,借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有从船上往下搬运货物的,也有白日在锦官城里采购货物此刻正在装船的,来来往往的热闹非凡。
此刻河对岸春风桥畔的码头,被浓厚的水雾笼罩着,相比河对岸显得甚是寂静,浓雾中亮着的一抹红色微光,表示着这里某艘船上有贵客,萧声丝丝入耳,显得有些悲凉,一个梳着两个角辩,系着两个铃铛的小姑娘此刻正望着朦胧的月光出神,不知是否是因为回到皇城,变得格外有些想家,想念家中有会偷偷往她小手中塞满梅花糖的小哥哥,有喜欢在她的房中摆满各种奇花异草的七哥哥,有常常看她调皮捣蛋却要替她被黑锅的五哥哥,还有教她骑马射箭围猎之术的九哥哥,还有每次见面都不曾搭理过她的三哥哥……
总之她有很多很多位哥哥,有一年中秋家庭聚会的时候她数过,整整有一双手指那么多。不仅在家中,在太虚教中也是如此,有十位师哥,没错,她就是备受宠爱的十一,这船也正是来参加大会试的太虚教派专属船只,唯一一艘有资格在春风桥畔码头停泊的教派船只。
“来仁!你吹得是什么哭丧曲子呀!”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十一的出神,也终止了有些悲凉的萧声。
“二师兄!来到这皇城怎么也得让十师弟给咱们熏陶点风雅之气,要不对着满城的公子小哥儿,岂不被这城里的美女们看扁了!你也太暴躁了,这样不好,不好”排行第五的来思咧着嘴角嘿嘿地看着对面摊开双手,表情有些憋屈的来仁,打抱不平道,因为这支曲子是他央求来仁吹奏的。
“小五,趁着师尊和小师叔都不在,过来陪我走两局!”来进是一个只要有回应就会不断来劲儿的少年。
“再不睡觉明天不给饭吃!”已经睡下的来凡咬着牙齿狠狠地吼道,他有严重的起床气。
“来凡,既然醒了,你也来呀~~”来进有些兴奋的招呼着:“十一,小十一睡了吗?”
“大师兄!!!”十一扯着嗓子喊着这船中唯一的救星。
大师兄来习此刻正在最下角那间黑暗的船屋中,借着月华撒下的微光,更换着衣服,听到十一那不容拒绝的呼喊声,竟有种做贼被当场捉住的心虚感,系着腰带的双手停在了空中,好久之后才红着脸颊的反应过来,愣愣地回了两个字:“睡觉!”
“大师兄!我睡不着呀!!”来习的那两个字虽然是对着整船人喊得,确是喊给来进听的,但是除了来进之外,其他的人都听了。
“大师兄,大师兄,我睡不着呀!”来进此刻在床上翻来翻去,一直念叨着“大师兄,大师兄,我睡不着呀!”。
“噗通”一个沉闷的声响,一个黑色的影子,自大船的窗户中翻身跳进了长水中,泛起一圈圈的波纹。
拜来进所赐,整船人或用枕头,或用手掌,或用被子堵着耳朵,蒙着脑袋,竟没有一个人对这噗通的水声引起注意。
长水中那个黑色的影子,快速朝着河对岸的灯火游去,忙碌着的码头,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浑身湿透的青年此刻正在一个高高的麻袋堆后,快速的将身上的防水服脱下,整理收纳后,顺手解下了拴在大柳树下的一辆马车,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上书“借车急用来习”的字条,可那纸、笔,包括笔迹都借用了暂离岗位的官兵的。
黑夜中横渡长水而来借马车的,正是太虚教派的大师兄来习,来习跃上那辆借来的马车穿过中央大街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此时的中央大街依旧灯火阑珊,人声鼎沸。街头巷尾的凉茶摊儿前,酒水棚子下有谈情说笑的,有高声划拳的,也有侃侃而谈的,但话题似乎都是围绕着太虚教派的,有说唏嘘真人贪恋凡间美色枉死的,有说正阳真人气血旺盛抢亲的,还有打赌太虚教派无缘此次大会试第一的,这些都是自入城起便听得耳朵都出茧子的,但最离谱最新鲜的竟然是太虚教派盛行断袖之风的……愤愤不平的来习此刻无暇去辩解,只是用那双犀利的眼神记下了几张穿着统一制服的面孔。
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混乱的招摇山,此刻也渐渐的趋于平静。
招摇山一间早已打烊的凉茶棚前,一个身着钴蓝长袍锦服的男子正盘腿坐在长凳之上,双手自然合拢在胸前,闭目感受着招摇山上传来的阵阵凉意和满天精纯的月华之气,钴蓝长袍的一角拖在泥土地上,山风吹过,竟有几只蝴蝶随着衣角来回飞舞,这一幕竟似画般印在一个少女的双眸之中,她认得他,他是积石十三峰的主人,太虚教派的掌门师尊,被太合帝赐名“正阳”的真人,更是心怀天下的修道士--钟离楚。
“此刻他怎么会在这里?”少女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真实的反映着她的内心。
大梁皇朝律令有明文的规定:为延续大会试公平、公开、公正的优良传统,大会试评审员自入皇城起便由大会试特别章事院统一安排管理,在此期间都会由一名监审和一名小厮陪同及差遣,不得独自一人随意在外走动,直至大会试结束。
“哒哒哒”远处一阵急促但不显慌张的马蹄声隐隐传来,马蹄声很轻微,但却声声都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她透过层层的树影,看到一个着太虚教服的青年自马车上一跃而下,没有说话,只是站着很是规矩地对着钟离楚行了个师徒之礼。少女依旧静静的趴在树影之中,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跟上去一探究竟。因为她刚经历了一场群殴大战,一群男人群殴她一个,就算是厉害至圣人境界的她,此刻也是十分的虚弱,更何况还有境界极为高深的“废”人,和一个早已被打成“废人”的人,需要她接应。
少女看着两人驾着马车,穿过那片参天的水杉林,一路向北奔驰而去。
刚离开招摇山范围,陡然间空气中便多了几份燥热。钟离楚坐在马车之中,不知行了多久,竟在颠簸之中渐渐的睡着了。直到驾车的来习在外面轻声的说道:“师尊,我们已经到万园了!”。钟离楚这才睁开双眼,整理整理容颜,走下马车。
万园位于锦官城最北面的一片草原之中,周身全部是用金砖堆砌而成。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都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是真正的金碧辉煌。墙身上及屋檐上都布满了古朴繁杂的符文,可抵御外界一切武力的侵袭。
钟离楚仰视着无边草原中矗立的这座金光闪闪的万园,竟有些出神。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匆匆二十年,不知这万园是否依旧坚不可摧,园中的那座湖心亭是否依旧还有源源不断的新茶,愿意为他烹茶的那位老妇人是否还会出现在九曲回廊下。
“哇,这…是不是…哇…师尊…你不…太夸张了!”一向沉稳老练的来习,此刻被耀眼的光芒震惊的半天都没合上嘴巴,他侧身看向钟离楚,竟睁大了双眼以为正阳真人也被这金碧辉煌摄了心魄,怔怔地不知所措,心下顿觉的此刻的钟离楚竟有些可爱,不禁心中有些小暗爽。
“太虚正阳真人携大弟子来习前来拜会”钟离楚收拾了心情,对着面前高大、闪着金光的门行了个礼。
稍后便有一群身穿金色盔甲的金甲军,自金门之中隐现出来,正阳真人命来习递上身份文牒,很轻易地便通过了审核,接着卸下随身携带的武器。正阳真人及来习在一名金甲护卫的引导下穿过万园之门,沿着一条小溪逆流蜿蜒而上。
来习是第一次来到万园,对万园充满了好奇。但自双腿迈进万园大门开始,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跟他熟悉的积石第八峰上的建筑布局、景色有些相似,但又有着很大的不同,第八峰上的景色虽然有些冰冷但里面盛放了太多的东西,对太虚教派三千教徒的教诲,对天下道理法教的引导,但万园之中的景色,却是真的冷冰冰的,仿佛整个万园是建立在一座冰窟窿里。来习用余光扫了一眼走在身侧的金甲护卫,发现他的嘴唇也是绛紫色的,不禁便更觉得有些冷的直打颤。
“运气”一声冰凉的声音传来,来习当下便很听话的运起气来,瞬间竟觉得有些暖和,不知是因为真的运气变得暖和,还是因为钟离楚出言关心她而觉得心暖。
渐渐地来习发觉自己被压抑了许久的少女心竟在瞬间疯狂的滋长着,南疆大长老用来隐藏她女儿身的禁制越来越淡,淡到她有些无所适从。
“放松”钟离楚的一句嘱咐,竟成了解锁这层禁制最后的一个诀文。看着淡然如初的钟离楚和已经完全变回女儿身的来习,金甲护卫有瞬间的愣神,但作为这座万园的守护者他知道所有的禁制,诀文在这万园的冰廊之中都无所遁形。
金甲护卫在十级长阶前行礼告退,钟离楚带着来习拾十级长阶而上,尽头是一座恢弘的大殿,依旧是庄严清冷。殿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水池,钟离楚侧眼看了看,依旧是那7条小鱼儿在大池中觅食。
在大殿的尽头有座两层高的台子,台上一张宽大的长椅上铺着软绵的褥子,一个衣饰华丽,周身笼着淡淡金光、高贵圣洁的男子,此刻正闭着眼睛半倚在扶手上,此时的他看着有些虚弱,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身下已经有些变形的靠枕上。
“太虚钟离楚拜见太合帝,祝太合帝青春永驻,寿与天齐”钟离楚平静的撩起衣袂,跪在地上。
来习第一次见太合帝,整个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的学着正阳真人的样子行跪拜礼。
太合帝闻声睁开双眼,看着跪倒在地的来习,微微点点头,然后看向钟离楚道:“二十年了,你的容颜竟是丝毫没变。”
钟离楚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合帝,二十年没见,竟比先前苍老了许多。
“你就是来习?”
“是”
“钟离,上前来让寡人好好看看你”
钟离楚起身,下意识的整理好衣摆。缓缓地沿着大殿上的石柱子向台子前走去。大殿两侧各有几个数丈粗的石柱子,论材质与积石第八峰太虚殿前的石柱子一样,但是上面的痕迹似乎又不太一样。以前的钟离楚没有仔细的看过,但在他接管整个太虚教派,住进太虚殿后的每个孤寂的夜晚,都会站在大石柱前静静的抬头仰望,数着划横猜测它的来源。这里的石柱子又是什么呢?
这些石柱子是大殿上的守护神。
如果有人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或者是在暗夜之后潜入,便会触发这里的阵法禁制。至于究竟会触发什么禁制,则无人知晓,因为自万园建成至今已经有大约百年的时间,这道禁制从没有被触发过,根本没有人敢闯万园,更没有人敢进入这座大殿。渐渐地禁制的真相便被遗忘。
“这枚丹药,是…唏嘘真人…留下的最后一粒金丹”钟离楚从靠近胸前的地方掏出一个看似普通的小木盒子,轻轻抬手便将这个小木盒子放在了空中,如同放在桌子上一样的稳妥。
太合帝神情有些异样的看向钟离楚,抿了抿嘴角,将要出口的话语生生吞了回去,换上一副笑容,右手一探,那个小木盒子便到了掌心之中,太合帝打开小木盒子,一颗有鸽子蛋那么大的大金丹出现在太合帝的眼前。
这颗大金丹散发着一圈淡淡的金色光环,在光环中仿佛倒映着一个缩小版的大梁皇朝,长水自西向东贯穿整个国境,雄伟的积石十三峰与连绵的大云山遥相呼应,江山秀丽,仙禽点缀。成百成千的青年男女似仙人般踏着七彩祥云,自天边而来,缓缓地降落在大殿之上的十二石柱之间,青年仙人均手持朝露、法器,齐齐臣服于太合帝脚下,嘴里高呼着什么,但是高呼着什么确是谁也听不到。
太合帝看着盒子中的这枚大金丹,不由抿嘴一笑:“唏嘘..真是有心了,想来他这些年为了寡人定是废了不少的心血,他…最近…过得怎样?还如之前一般跟你耍小孩子脾气吗?”太合帝低缓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虚弱,竟显得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越来越严重了,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刻了”
“哎,世事无常,自当好自珍惜”太合帝从袖中掏出一个手帕,擦着额角溢出的虚汗,接着说道“钟离,现如今你已是一派的掌门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了”太合帝放回手帕,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知道,这大殿上的十二石柱是什么?”
“钟离不知”
“那你可知,太虚殿前的十二石柱又是什么?”
“太虚殿前的十二石柱象征着太虚教派外门十二峰”
“呵呵,唏嘘。。还真是误人子弟呀!”太合帝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那丝笑意在钟离楚的眼中竟显得有些诡异。
“这大殿上的石柱与太虚殿前的石柱都是十二长生诀,只不过是两套完全不同的十二长生诀,太虚教派近百年来正如你看到的那样,不断的为大梁皇朝提供各方各面的人才,但私下里,唏嘘和十二掌令长老都在替寡人参悟这十二长生诀,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进展,直到一年前,唏嘘给寡人寄来一个简短的消息,说是只差一个实验,就可将这十二长生诀参悟了。”一口气说了如此长的话语,太合帝竟有些情不自禁的咳起来,越来越猛烈的咳嗽衬着那张苍老的面孔,在钟离楚的眼中此刻竟显得有些无助和可怜,“可是…没想到…寡人等来的竟是这个结局!”。
“朕现在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现在将这第二套长生诀也交给你如何?那里有这几十年以来所有的参考文献资料。来习,也就留在这万园的大殿上听用吧!”
“这。。。。。。。”
“不知是否可以等待大会试之后呢?”
“哈哈哈哈哈,这大殿上的机缘可比那大会试来的大多了!!!”
“那钟离便带来习谢过皇恩浩荡”
“钟离,你这一去二十年,可知有位故人甚是想念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