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不应背对着王庞,战战兢兢不敢转头,正胡思乱想着。
他刚才大骂王庞是剥人皮的老妖怪,开始只是玩笑话,后来却越想越怕——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这个背景类似古中国的世界有着同古代志怪文学相似的作品。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后兴起的市民阶层对精神文化的需要迅速催生了一大批靠写鬼怪传奇赚钱的士人,并推动了相关文化产业链的发展以及传媒渠道的建设。大量书楼、戏台子、茶馆、流动说书人雨后春笋般遍及这个国度的角角落落。
王庞早就看出来卫不应是个读过几天书的小痞子,虽然他也能抖几句优雅而有格调的文言,但掩盖不住他的骨子里的痞气,也不能用真正的读书人的骨气面对一个“剥皮怪物”。童年在戏楼的回忆不断浮现,一个个说书人的一个个故事,一个个恐怖故事之后的一个个不眠夜,都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卫不应高大的身躯在微微颤抖,王庞看到了;他背对王庞,但已经有泪水聚集在眼眶,王庞也闻到了;他在呢喃,表达自己的命苦,对无力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帮派培养之情的内疚,对有负帮主重托的痛苦,以及最后,对来世的期盼,唯独没有对王庞的咒骂——这些王庞都听到了。
先是无声地笑了笑,王庞把手搭在卫不应的肩膀,感觉他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就“桀桀桀”的怪笑起来。
“来吧!老妖怪!小爷要是叫一声就是你养的!”
“哦?这么说你想做我孩儿?”
一股勇气完全占据了卫不应的脑子,他猛地转过来,摆脱王庞搭在肩膀上的手,张开嘴就要骂人,但却没有,因为他看到了那城墙。
不知所措,他就张着嘴,下巴慢慢耷拉下来。
几秒后,一秒?两秒?或许更久些,卫不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虚弱的哀嚎:“我的妈……怎么可能这么快?我骑马还跑了一天呢……”
方才窒息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那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迅速回到不知何处去。
卫不应转头看着王庞,表情无助而可怜,让王庞想起自己那只玳瑁猫,曾湿漉漉的躲在汽车发动机下取暖的瘦弱小生物,不知它现在可好?
王庞古怪地笑了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笑容古怪,“我的儿,带为父进去看看这城!”
卫不应整个人丧失斗志,原本高高挺起的胸膛瘪了下来,像放了气的气球,原本昂扬的脊柱塌了下去,比一个醉鬼更颓废。
王庞“哼哼哈哈”地笑了起来,“我的儿,莫要这样无精打采的,有什么难处告诉爹爹,让爹我解决!”
卫不应心情糟透了,事实上任何人都不会为自己头上多了一个老子而开心的。
父子关系是很微妙的,两个男人,强者主导弱者,父子间也是,小时候打不过老爹,只能乖乖认错,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你长大了,有了力量,父亲衰老了,父子间的主导地位被不知不觉转移,原先的棍棒教育被说教取代,一天天,一年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父亲有多衰老,自己将走上前台,为这个家庭遮风挡雨——这种责任意识是潜移默化的,不好察觉。
对卫不应这样年青力健的男子来说,他刚刚摆脱父母的拘束,正是想一飞冲天的年纪,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但却转移到建功立业的决心上,不想再受家庭的压抑了。
而现在他多了一个老子,一个他不想承认,又无法反抗的老子。
他难受极了,但无力改变什么,甚至不想反驳。
他吸了一口气,好让胸膛不再那么干瘪,再挺挺腰,看上去精神了些。
过了一会,他嘴唇颤抖几下,面色无比凄楚,原本挺起的腰杆再次深深弯了下去,“义父大人在上,受孩儿一拜。”
王庞感觉到卫不应的绝望,但没表达什么,生活其实从不将人逼入死角,只要看你怎么活罢了。
王庞不介意多一个儿子,就当积累点育儿经验。
“好孩子,起来吧。”王庞拿腔捏调地。
“不敢。”
“有什么为难的?”
“孩儿有一事相求。”
原来是有求于人,这也是卫不应说服自己的理由之一。
“嗯~说来听听。”
“是,”卫不应就这么深深弯着腰,“义父在上,容禀,孩儿在一处名为‘玉山帮’的帮派落草,现有一个名为清玄的门派要来攻打,对手实力强劲,难以力敌,万望义父大人坐镇本帮,以全本帮三百口人性命,孩儿不胜怖惧之情。”
最后一句把王庞逗笑了,指着卫不应,“你倒是读了几天书就这般酸。”
“是。”卫不应的姿态让王庞想起自己对上唐先生时的样子。
“好了,”王庞摆了摆手,“此事为父接下了,也不过伸伸手的功夫罢了,”卫不应惊喜地直起腰,王庞转身指着那座城,“带为父去逛逛。”
“是,义父请来。”
卫不应一马当先,弓着腰走在前面。
王庞慢慢地跟着他,就在之前的“乡村小路”上踱步,这条路其实是官道,通向那座城,水平算是不错了,夯地也平整,就是晴天灰尘大,雨天泥泞深。
不能对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和工业力量报太大希望。
有点慢了,卫不应恭敬地表示自己要加速了,又隐晦表达自己对王庞带着他赶路的渴盼。
笑了笑,王庞再次抓住卫不应的领子,大步向着城门迈进。
渐渐靠近,城墙的更多细节展现出来。
城门上以及两侧是石刻和砖雕。
“砀陽”(前一字发音同“宕”,意为有花纹的石头,后一字为“阳”的通假)
这两个字是阴刻石刻的名,红漆涂布。
城门周围的砖雕精美之极,王庞看不出具体的内容,但知道有神灵、鬼怪、各种兽纹和云纹等等,形象威严神秘而大气,布局紧凑合理,展现雕刻者的雕刻技巧和工匠思维。
“好东西。”
王庞放下卫不应,不管他。自己就打量着城墙和周围的行人。
当然,周围的人也在打量王庞,不是肆无忌惮的围观,就是不时地瞥一眼,脸上表情含蓄中透露好奇。也有大胆的,就对王庞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一番。
不过人的胆子是随人数上升而不断提高的,这点和羊驼一样。
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群众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再过一会肯定是团团围观了。
王庞不耐烦了,卫不应恭敬地站在一边,发觉王庞不乐意再呆着,就上前几步,来到王庞身前引路。
不必进城费,就进了城门,朱漆大门上铜钉硕大,整齐排列,就像那些卫兵,表情庄重。
从很多细节可以看出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风气。
面前而言,王庞对这个国家很满意。
城里的街道是长条砖石铺的,街道两边是随处可见的商铺,市民们衣着干净,少有补丁,道旁无闲人,这说明了这个国家的经济水平相当高并且发展地比较健康。
把这个国家的经济情况同中国古代封建王朝对比,相当于宋朝时期,“市”的布局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可随意在街道两边开设店铺。
丰富的饮食产业填充了娱乐项目的周边,形成完整产业链条,达到相当的经济效益,促进了社会经济的稳定发展。
这些都暗示着一个稳定的政治局面。
这种环境最适合王庞这种江湖人搞事情了。
走在大街上,路两旁店铺林立,有卖时鲜水果的,卖野味菜蔬的,卖炊饼馒头的,卖布匹绸缎的,卖柴火煤炭的,卖胭脂水粉的,有打蠟打铁的,有修鞋补胶的,有剪发修面的,有籴米粜米的……吆喝声、叫卖声、争执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卫不应带着王庞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客栈里来。
进门的一个大厅堂,桌椅排列密而不挤,食客满堂,有斗酒划拳的,有伏案大嚼的,有高谈阔论的,三三两两聚成一桌,桌面上摆满菜碟。小炒青菜脆嫩可口,红烧猪蹄浓油赤酱,辣子鸡丁火烫红艳,白斩鸡、粉蒸肉、溜肥肠、烧整鹅件件精彩,素三鲜、拌黄瓜、花生米、卤鸭掌盘盘下酒,糖桂花、蜜渍梨、雪盖酥、南瓜饼样样道地。厨房的烟气、顾客的叫喊、侍者的应和,人和食物的热力扑面而来,都浸透热辣鲜香的烟火味,俨然是生活的本味。
卫不应和掌柜的熟识,上了二楼的雅间,叫一桌佳肴美宴,伺候王庞用餐。
王庞一点不见外,一边吃,一边饶有趣味地翻看自己便宜儿子的记忆和思维。
半晌,一餐到了尾声。
“义父,可满意?”
王庞指了指面前这道“梨花三吃”,“腻了些。”
吃完这甜品,这顿饭是完了,再喝一杯“清口茶”就该走了。
这时候有一个劲装的汉子“嘭”一声推开了雅间的门,暴喝一声。
“卫不应!你在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