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无与为念者;思,无与为思者。
若人有亡魂,踏上黄泉路,便再无回头之可能。但总有人躲避了鬼差阴将,即使只做孤魂野鬼,或做一方厉鬼,也要滞留人间,为祸苍生。
当然还会有人,眷恋凡尘俗世的人物事。金银财宝,珠玉美人,即使瞪眼干望,也要流连人世,最后连魂魄都不知是如何散去的。
而步念两者都算不上,她既不贪恋世间浮华,也不留恋珠宝玉石,美人香怀。
但她如今死了,即使有怨也有怒,却也不至于让她困在这一方小天地中做恶鬼凶煞。
而这方天地——正是皇陵。
所谓皇陵,就是皇家陵墓,从古至今葬的都是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步念的祖辈,何人不是当代明君圣主,受万人景仰,称颂,铭记。
一直到步念这一辈人,皇权争夺的厉害,死伤无数。
而她的老父亲,也就是靖同帝——诏和国上一任帝王,年迈多病,即使有心治理朝政,也无心再去同那些活久了的老狐狸们斗来争去了。
所以朝堂上就变成了他的子女和一群老家伙们斗嘴争论。
步念作为皇女,还是一个游手好闲的闲散公主,即使封号“元嘉”也无法改变她作为公主是没有机会登大宝,坐龙椅,受万民朝拜的事实。
唯有加封为王才算正式列入备选储君的人选中。可是偏偏不巧的是,也许人杰地灵,皇室中才能卓越的皇子皇女多到泛滥,便都被靖同帝封为王。但人选多的出奇也未改变和消极他们争权夺利的意志及决心。
最后,局势就变成了——你砍我的人一刀,我就刺你的人一剑,你打我,我就踢你。
靖同帝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权力被老大臣们和自己的子女们一点点架空,让自己成了个摆饰作用吉祥物。
然,也正因为如此,他便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嗷呜”一声给气死了。
皇帝驾崩之后,更加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了,反而比之先前胆子更大,更加猖狂和不加掩饰。
独独只有三人未卷进权力中心的漩涡——九阳公主,朝晖公主,元嘉公主。这三人皆是公主之名,先皇在世时不被他看上眼,然后现在先皇已经驾崩,依旧不被这些眼界甚高的老东西们看入眼,再不被那群窝里斗的欢的皇室子弟们看入眼。
这才致使三人在毫无自保之力的情况下不被波及到。
不过最后,死了死,伤的伤,参与这场争斗的人,没几个活下来的。就算侥幸留下条命,也不过苟延残喘,没什么战斗力,元气大损,做不了大事,持不了大局。
这场政内之乱总共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没有君主把握全局,时下民不聊生,草寇横行,各方起义大军倒是通通被皇室镇压下去,不过水花也溅起不少。
步念在三位公主中算是拔尖的,便半推半就就坐上了龙位。
登基大典?完全不用想。
再说,一个快要亡国的皇帝要什么登基大典?国库中根本没有充盈的银两,连皇宫中日常供应的吃食都不能使每个殿都供应到。若是计算宫中被饿死的人,说来也有不少。
步念当这江山之主不痛快,但确实是她有心也无力去做什么了。
亡国之君的名号在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她不甘心。
这大概是清贵妃去到老皇帝那儿求情,不希望她做劳什子王爷,只求父皇赐下个公主封号的原因吧。
于及笄之前,步念也是一众皇亲贵胄中最优秀的一个。封号一赐下来,步念深受打击,一蹶不振,直到清贵妃娓娓道来这其中的弯弯绕,才不至于变得那么阴郁沉默。
诏和国,民风比较开放,女子与男子同一地位,女子同样可以称帝,也可以封侯拜相,加官进爵。
步念学过帝王之术,她甚至比她任何兄弟姐妹学的都好。九岁那年,她便熟知一个优秀君王该会的所有事情。清贵妃勒令她收敛,不得声张,需要藏拙方可保命,她听进去了。
但在十二那年,她露了馅儿,被靖同帝别给考了出来。靖同帝龙颜大悦,下旨封她母妃为贵妃,赐字为“清”,取其名中“郑清合”中的“清”一字。并同时赐给她一块玉龙胆。
其石因色泽温润如玉,其间有一条盘旋的白龙而得名。有高人批字:
“是龙是虫,看他造化。是凤是雀,观其能耐。”
钦天监更是在步念接玉石在那一刻道出:“得玉石者,必为龙凤。”语毕,那人便当场化作一道青烟散去,不见了踪影。
只可惜,这块石头在步念手中是祸不是福。
二皇子嫉妒成疾,十月二十七日,步念生辰,派杀手去拔了她的舌头,若非清贵妃遣人去请她作为这场宴会的主人公到场,恐怕连这双手脚都将会被废去。
不过大抵都是残了。
靖同帝拍案震怒,令羽林军将二皇子拿下。不顾她如何求饶认错,也软不了一颗帝王铁硬的心。
七日之后,高台斩首示众。
如果不是二皇子做的太绝,恶毒的派人拔了步念的舌头,还妄想废了她的手脚,靖同帝也不会为了平息众怒而将他斩首。
而这场谋乱中的受害者——步念本该因为才德容貌品行兼备,且最有可能成为储君,被封为皇太女的。但因断舌之痛而彻底与登上大宝绝缘。
作为补偿,靖同帝欲提前封她为王爷,被清贵妃一口拒绝了,甚至令步念再不登政治舞台。
结果呢?皇位还是到了她的手里。却是以亡国之君的姿态。
清启三年,皇城被破。
当天,皇宫沦陷,哀鸿遍地。
步念坐在高位之上,缓缓抬起头与起义军首领对视。
霎时,火花四溅。
但败局早已落定。
即便输得不甘心。
她起身,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她激动得都忘了,她已经没有舌头了啊,不能说话的皇帝终于要被人取代了。
“哒哒”
“哒”
一步一步从高台上走到地面,正如曾经辉煌过的诏和,从如日中天到日薄西山。
她,败了。彻彻底底。
步念咬开食指,殷红的血徐徐流出,然后从容地在地上写道:“若有来日,不做亡君,若有来生,吾定杀你。”几个大字。血红地印在金色的地板上,晕开,绽放,渗人可怖,令人胆寒。
“祝海。”
“我等着你。”
起义军首领眼神闪了闪,有些诡异地说道。
步念笑了,如同昙花乍现。
鲜艳的红色,染满了胸襟,热烈绚烂而夺目。
随“咚”的一声,她的身躯倒下,明晃晃的刀还嵌在她的胸口上摇晃着,从伤口处淌出的鲜红液体,浸没了地上的字迹。
一寸一寸,如攻略城池,侵占了一大块地板。一缕一缕,如金戈铁马,腥甜的气味充斥在大殿上,刺激着人的神经。
旧主,亡!旧国,亡!旧朝,亡!
“老大,她死了,那……”
“还没有呢。叫张扬过来,作法。我可不想在我作王之后,还有人再扰我清闲。不允许。”
他脸上残忍的笑扩大,再扩大,直至眼神都冷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声音的主人有些无奈和不容拒绝。
“不用叫了,我早就知道你要叫我来了。不过你这样做有损阴德,反正最后因果也会算在你头上,只要你不后悔,我便帮你。不过事成之后,我与你再无任何关系。”因为在那之后,就是你的劫数到了,我也帮不了你。
他最后的话没有说完,他不能说,也不会说,天地万物皆有缘,他又怎么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呢?
祝海眼神微动,有些傲然地道:“你们这些道士大师不都说我是天选之人吗,身上紫气浓重,即使这因果在落我身上,怕也是伤不到我的。做法吧。”
张扬摇了摇头,又笑了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各人有各自的命啊。
当黎明破晓,第一束阳光射入皇宫,张扬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楼之下的繁荣街景,眼神淡漠而平静,仿佛超脱世俗。
这是新的一天,全新的!
即便昨日皇城被破,但今日却未损皇城丝毫繁华,也得亏祝海昨日没有对老百姓下手。
“张扬啊张扬,这名字与你可真是不搭呀。”祝海揶揄着张扬,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勾肩搭背,宛如一对真正的兄弟。
“看看,这是朕亲自领导打下的江山。可谓是万里江山如画,给朕说实话,就问你美不美?”
“万里江山如画,倾覆万里荣华。”
祝海薄怒地望向他,眼中意思不认同,眼底深处带着些许可惜。
不为我所用便毫无意义。
“拿下。”
从城楼边走上来两个带刀侍卫,身材高大魁梧,面色凶神恶煞,上前来便想要扣住张扬。
张扬却淡然的很,仿佛就像早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根本不为所动,也丝毫不害怕那两个人伤到自己。
他回头,有些了然的看着祝海,冲着他笑。
这笑使得祝海还有些毛骨悚然,这是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放在众人面前观察的感觉,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张扬跟了他四年,这四年里,他尽心尽力的帮他做事,丝毫没有怨言,而祝海也从未亏待过他。
这四年里,他们谋划的一直是策反之事,张扬献出的计策和作出的贡献也是在他一众支持者中最大的一位,没有之一。
今日,他知道他要杀他。
他向来都明白他的心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清楚他的为人处事。
他在嘲笑他,他是个胆小鬼。
“种因得果,你的果子不是好果子。天选之人,也不仅仅你一个,紫气浓重,也决定不了任何事,这得看人。若是失了臣心,没了民心,这帝王,大概也当不了多久了。”张扬说出的话有些刺耳,但不是没有道理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讽刺。
是啊,他跟了祝海四年,他怎么会不清楚他想要做什么。祝海眼珠子一转,他就知道他又要打什么鬼主意。
今天他就把这话撂这儿了。
四年兄弟情比不上他一个皇位给的安全感重要,就算他眼瞎看错人了。
“往后,分道扬镳,你我,不再兄弟。”扭头,人便化作一道光影,‘唰’一声没了踪迹。
祝海有些怔愣的看着张扬离去的方向。
他错了吗?
不!他没有!
他绝对不可能会错的!
是这世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