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境内,一位长相略显木讷的男子背剑而行,嘴唇有些干裂,满脸胡茬,头发也是凌乱不堪,不知是因为落魄还是不拘小节。紧随男子的是一名年轻的姑娘,虽未长开但是英气非凡,和邋遢男子形成强烈的对比。
此时虽然已经快到清明时节,但是兖州西北部依然是刺骨的寒冷,行走在浩瀚无垠的大漠之中更是糟糕,早上和晚上寒风凛冽,那干冷的风恨不得能风干一切。到了中午时刻,天上毒辣的太阳与地上金黄的沙子好像商量好了一般,行走其中,仿若置身熔炉。
英气非凡的少女开口埋怨道:“师哥,还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快了。”
少女有些气急败坏,跺脚道:“你已经说了十七遍‘快了’。”
邋遢汉子明显一愣,“有吗?”
少女停下脚步,别过头,“哼。”
汉子向前望了望,又回头看了看,“这回应该是真快了。”
少女仍是抓住这件事情不放,小声嘀咕道:“十八遍。”
汉子应该是极好的脾气,也不生气,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缄默不言。
少女尤不解恨,对着汉子便是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嘟囔,“木头疙瘩...死木头...呆木头...”
一阵疾风骤雨之后,少女双手掐腰,“和小师弟一样,榆木脑袋,怪不得师父经常生气,哼。”说着又踢了汉子一脚,这才消气。
过了一会,可能是被木讷汉子沉默不言的委屈模样逗笑了,少女伏在沙堆上笑个不停。
“师哥。”
“嗯?”
“你在血衣侯府的时候怎么不是这个模样?那时候精气神多好,目光炯炯。品相也比现在强太多了,锦衣华服,风度翩翩。虽不是说貌似潘安,但也不逊色几分。”
“你见过潘安?”
少女又是一阵咬牙切齿,“说不说?”
汉子想了想,“那不是在外人面前嘛,不能丢了英雄冢的名头。再说身在东部三州,好歹也是傅家人,这般不拘小节岂不影响将军府的形象。”
“血衣侯也是外人?”
汉子低下头,摆弄着沙子,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少女应该是个话痨,也习惯了邋遢汉子的沉默,又问道:“咱什么时候回去?”
“你不是想游历一番吗?”
少女也学汉子的样子,低下头在沙子上写写画画,“现在不想了。”
“哦。”
少女抓起一把沙子便朝汉子抛去,“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汉子吐了吐嘴里的沙子,含糊道:“为什么?”
少女抬起头,“我自小便待在英雄冢,每天看到的不是师父就是你们这帮‘冥顽不化’的呆头鹅,当然感到厌烦喽。”
“那还和我一起游历,岂不很痛苦?”
“不准插话,我还没说完。”
“嗯...好...”
“小时候经常缠着师父给我讲一些师父那一辈的江湖佚事,觉着很是酣畅淋漓。大雪茫茫,挥手一剑便是千里之外。风雨交加,一纸符箓便是紫电青霜。大漠孤烟,随手一指便是破开千尺......恩怨情仇,风风雨雨,那样的江湖,当然会让人心生向往。”
说罢,少女看了看周围无穷无尽的沙漠,哭丧着脸,“谁知道,大漠孤烟并没有一指千尺,有的只是寒热交替,折煞世人。”说着,都快有了哭腔。
“倘若江湖真有那般迷人,师父又为何有将近二十年未曾走出过英雄冢?”
“是啊?师父最后一次走出英雄冢是什么时候?”
又是一阵沉默。
少女嘟着嘴,眼神里满是杀气。
木讷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能是前往将军府的那一次吧。”
“去将军府干啥?”
“拐走我。”
“哈哈...哈哈...”
汉子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怔怔发着呆。
少女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沙尘,又是斗志昂扬,“走吧。”
男子看了眼西北方向,转身朝正西方向走去。
“师哥,你是不是转向了,这里才是西北方向。”说着,还不忘用手指了指。
“不去那了。”
“不是快到了吗?”
“还很远。”
“我不嫌远。”
汉子岔开话题,“师父让你何时返回英雄冢?”
少女虽然嘴上不饶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是内心还是有些怕她师父的,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楚。
“也就三个月吧?”
“小师弟告诉你的?”
汉子摇了摇头,“回去吧,英雄冢事无巨细皆是大师兄在操办,肯定没时间陪在师父身旁。小师弟也已出师,绝不会再返回英雄冢,倘若你还不回去,师父该生气了。”
少女又沉着脸,“师哥你不回去吗?”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那我陪你一块,然后咱们一起回去。”
“很长。”
“有多长?”
“少则三年五载。”
“那多则呢?”
“我也不清楚。”
少女虽然看似喜怒无常的,但事实上一直都是闹着玩而已,只是这此好像是真的生气了,眼圈通红,也不言语。
汉子别过头,故意不去看少女。
“你怎么知道小师弟绝不会再回英雄冢?你凭什么说少则三五年才返回英雄冢?师父同意了吗?白眼狼,你们都走了......”说着,少女再也忍不住了,哭的给个泪人似的。
汉子也不出言相劝,只是等少女哭够了才开口道:“小师弟的真名并不叫墨竹,而且他也不是中原九州之人。他离开英雄冢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而我,不仅是你的二师兄,我还姓傅,我是征东大将军傅东风的二子,是皑皑血衣侯傅帷的二哥,我有我的使命。这些事情,师父收我与墨竹为徒的时候便已经知晓了,所以...”说着,表面木讷实则聪颖过人的汉子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少女。
“所以什么?”少女虽然带着哭腔,但是依然很凶。
“所以小的时候,师父最是疼你。当然,现在也是。”
听到这,少女不禁破涕为笑,不过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那时,我与墨竹倘若练功稍有不认真,师父便是一顿数落。倘若师父心情不好,数落完之后还得有一阵拳打脚踢,下手可比你重多了,所以那时我与墨竹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只有你,无论练成什么样,师父都只是夸奖。三伏天,练功累了,无论大师兄有多忙,师父总是把他叫来,让大师兄跑去几十里外的镇上给你买一筐瓜果梨桃。挑几个小的给大师兄,算是辛苦费,其余的全是你一人的。我和墨竹只能待在外面,烈日炎炎,扎着马步,汗如雨下,偷偷看着你一人抱着一个大筐,师父还在旁边给你扇着扇子,生怕热着你。数九隆冬,只要你一哭,师父就让东厨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糕点,每次就做那么一点点,只够你吃的,谁也不准动。其实,师父不是抠门,也不是东厨做不出更多的糕点,只是师父觉得,要是都有了,就不显得那么疼你了。”
“师父有这么偏心吗?”
“师父不是偏心,只是他知道,他的每一个徒弟都有自己的使命、归宿。对我和墨竹的要求严格,因为师父知道,终有一日,我俩会踏入江湖,离开英雄冢。多吃一分苦,活下来的机会便会多一分。真正会继承师父衣钵的也不会是你,而是大师兄。虽然看上去,师父一点都不喜欢他,总是很嫌弃那个老成持重的大师兄。其实,师父并不是真的讨厌大师兄,只是师父希望他能够独当一面。”
少女用袖子抹了抹泪痕,“那我呢?”
“虽然不愿提及,但人终有生老病死。师父前半生未娶妻生子,那后半生也多半不会了。你是师父的徒弟,也是师父的女儿。无论多大的人物,无论年轻时有多风头无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终究需要有人养老送终。”
少女哽咽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是师父的女儿,可你们也是师父的儿徒,养老送终的事凭什么只有我一人。凭什么你们能入江湖,而我就得远离江湖...江湖那么大,又不缺你们...”
木讷汉子摇了摇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身在江湖。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说罢,汉子驻足不前,朝正西方向指了指,“就到这了。从这里往西走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可到达冀州,也就走出了沙漠。租一辆马车,返回英雄冢。”
汉子把身上的水囊抛给少女,头也不回地朝西北方向走去。
少女便是英雄冢白胜的三徒弟云裳,自小便刁钻任性,可奇怪的是,她的师兄师弟却又最是宠她。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师父偏心,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她才是最挂念他们的人。
小时候的云裳抱着那一筐筐的瓜果梨桃,总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哪怕筐子里只有两颗枣,也能剩下一颗。糕点做得再少,也总是吃不了。
她很刁蛮,总是嘴上不饶人,因为她觉得师兄师弟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让着她。她也很胆小,总是怕他们一去不回,因为她一直把他们当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