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境内,一间普通的院落里,宫明月小腹微隆,躺在睡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古籍,一脸的闲适。
“妙音,给我倒一杯温水,不要太凉。”
“知道了小主。”说着,妙音背朝宫明月,缓缓倒满了一杯水,一切都与往常相似,只是今天的妙音面色有些古怪。这一点,宫明月并未发现。
正当宫明月要接过杯子的那一瞬间,妙音一个踉跄,竟将杯中的水洒了出去,泼了宫明月一身。
妙音慌忙匍匐在地上,自责道:“小主恕罪,奴婢该死,是奴婢不中用。”
宫明月缓缓起身,扶起妙音,“不要紧的,还不赶紧起来,难道还要我亲自去拿一身干净衣服,快去。”说着,轻轻拍了拍妙音衣服上的水渍,“你也换上一身干净衣物,省的着凉。”
“谢小主。”
宫明月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妙音的背影,轻轻摇头,“这小丫头,怎么心神不宁的?”
这几天,妙音总共收到了三封谍报。
第一封来自幕帘,“不要暴露身份,保住宫明月。”这封密信是出自卜算子、斐然之手。保住宫明月是情分,不暴露身份是本分。因为,一旦血衣侯府知道幕帘的死士已经渗入,肯定会进行一番换水。依照宫六的心性,尤其是知道自己女儿身边的贴身丫鬟都是敌方的反间,定不会善罢甘休。谍报机构就是这样,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到时,白夜行内部定会血流成河,枉死的人绝不在少数。而幕帘谋划多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渗入的死士谍子,定会死伤殆尽。一着不慎,多年布局,皆会付诸东流。所以,妙音可以死,但不能暴露自己幕帘的身份。
第二封谍报来自二十四衙,总共八个字,“宫明月死,嫁祸幕帘。”妙音不仅仅是幕帘的内间,还是二十四衙的反间。至于这封密报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因为八门的东辰五亲自将这封密报交予妙音的手上。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为什么同属中皇的幕帘和二十四衙会接连发出两封截然相反的密报?这其中又有什么缘由?为何二十四衙又会将此事嫁祸于幕帘?这些都不是妙音应该考虑的事情,因为她只是任务的执行者,只是个工具罢了。
第三封谍报来自血衣侯府,是宫六写予宫明月的,至于其中的内容,妙音本来是无权知晓的。只是,宫明月并没有避讳妙音的奴婢身份,所以密报上的内容,妙音也知道个大概。信上只是说了一些血衣侯最近在豫州的情况,还有就是宫六对自己女儿的想念。其实,妙音挺羡慕宫明月的,其中缘由并不是因为宫明月是自己的主子,而自己只是个奴婢。是因为,宫明月至少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人牵挂着她,而她也有所牵挂之人。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对于三重身份的谍子来说,这一切都只是奢望。无人挂念她的生死,无人嘘寒问暖,无论幕帘也好,二十四衙也罢,所有的人所关心的都只是她手中的任务能否顺利完成,而不是她过得怎样。命如草芥的乱世,又有几多善人?几分温暖?
可是,她遇到了宫明月。那个在血衣侯府烟雨阁内冷面无情的宫明月,那个第一次见面便差一点令她露出马脚的宫明月,那个赏罚分明、心性坚韧的宫明月。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活中又是这般的温柔体贴、心地善良。虽然她只是个奴婢,虽然宫明月所开的俸钱也并不比二十四衙和幕帘的高,但宫明月给出了三分的尊重,二分的关心,一分的柔情。这些,是其余人所给不了的。
人生天地间,皆是远行客。行至西北,过客东南。居无定所,心似风尘。一辈子所经历的,终会消散于天地,但尘封的那份情,却仍是历久弥新。
青楼歌姬,俗世沉浮。妙音既然有这多层的身份,那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这样的自相矛盾。两面三刃,八面玲珑,看似心思缜密,其实她也不了解自己的内心。因为,自己的心,比其他人的心更难懂。
这也是妙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倾洒了那杯茶的原因,只因茶里有毒。
小院外面,势力纵横。
南面的一家院子里,素琴贺兰儿安静地坐在屋里,双手时不时的抚过七弦桐,但并未拨动琴弦。
甄真依偎在贺兰儿身旁,小声说笑。而甄真的对面,还有三个人,分别是婆宗的小梵天,刹宗的冥王,舍宗的苏摩,三人皆来自婆罗门。
甄真噘着嘴,“无哥哥,咱五个人能不能保护宫明月周全啊?千里迢迢赶来,若是失手了,多丢人啊。”
小梵天伸手捏了捏甄真那水嫩可爱的脸庞,宽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在意。”
甄真气呼呼道:“可我们又不是兵家。”
“怎么了这是?”
“上次来东傅执行任务的时候,康叔叔、万叔叔还有钱爷爷都没能返回浮沉殿,任务也没完成,而且父亲还受了伤。如果这次还不能完成任务,那浮沉殿的脸面岂不是都没了。”
小梵天轻笑道:“哎呦,真真是知道心疼自己的家业了?”
甄真朝着小梵天皱了皱精致的鼻子,“哼,我又不是小孩,当然知道心疼浮沉殿的家业了。”
“如果谍报上的消息无误,问题应该不大。”
“要是有误呢?”
“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嗯,听上去好像真的没什么问题。”
小梵天轻轻弹了甄真一个脑瓜崩,“什么是听上去没什么问题。”
甄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嗯。是听上去就有问题。”
“哈哈,那真真认为怎样才能万无一失?”
“嗯...把想害宫明月的人都打死,这样不就万无一失了?”
“对,可是谁想害宫明月?”
“傻子都知道。”
“哦。谁知道啊?”
“我就知道,二十四衙的泗水和东辰五想害宫明月。”
贺兰儿抚着甄真的肩膀,宠溺道:“你无哥哥又欺负你,你怎么这么笨啊。”
甄真摇了摇头,“贺兰姨一定是看错了,无哥哥没有欺负我,我一点都不笨。”
小梵天对甄真那水嫩可爱的小脸爱不释手,又伸手轻轻捏了捏,“真真最聪明了。”
“哼,傻子都知道。”
“调皮。”
贺兰儿纤细的双手缓缓抚过七弦桐,抬头“看”向小梵天,“谍报上说八门中只有泗水和东辰五前来,对这两人你可熟悉?”
小梵天也收起了玩心,“我只知道泗水练得是外家功夫,金刚虚境,号称百战无伤。而东辰五只是个二品武夫,使得一手好暗器,被称为暗器之王。虽然他暗器使得出神入化,但限于其自身境界,小心提防便可。”
贺兰儿摇了摇头,“且不论八门中的其余几位,单说泗水与东辰五,虽然东辰五只是个二品武夫,但其真正的实力要远超被称为百战无伤的泗水。境界就只是境界而已,从一定的角度来讲,它的确能说明武学修为的高低,但这并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的杀人能力,东辰五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又是为何?”
“我虽是金刚虚境,但是即便对阵以力证道的二品武夫,我也不过只有一半的胜算。可是,对阵与天地共鸣、三通万物的乾坤虚境高手,我却有六层的把握能杀掉对方。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梵天轻笑道:“贺兰姨手中有三大古琴之一的七弦桐,本就是克制乾坤虚境的利器。”
甄真嗔怒道:“呸...呸...贺兰姨就是没有七弦桐也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小梵天扭着甄真的小耳朵,“我和贺兰姨说正事呢,你又调皮...还调不调皮了...嗯...”说着小梵天又加重了力度。
甄真又是一顿张牙舞爪,“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连这都不知道,小废物。”
贺兰儿一脸赞赏,“真真说的不错,我借助七弦桐便能克制乾坤虚境的高手。同样,东辰五借助泗水百战无伤的神通便不再是二品武夫。”
“能有多强。”
“不是乾坤虚境,更胜乾坤虚境。”
小梵天正色道:“受教了。”
“见过流血的刀与执过利刃的手,不可相同而语。万事小心为上。”
古人常说,家有二老,胜有二宝。很多时候很难去理解,但这却是实实在在存在。就好比这一番看似随意的言论,很可能就值一条人命。
甄真抱着贺兰儿的手臂,扭扭捏捏,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贺兰儿抚了抚甄真的秀发,“真真怎么了?”
“嗯...既然东辰五那么厉害,还是什么暗器之王,暗器又不长眼睛...嗯...万一...”
“真真是在担心贺兰姨看不见,躲不开东辰五的暗器?”
“贺兰姨看得见的,只是暗器那么多,真真怕贺兰姨看不清。”
“不会的。闭上眼,反而看得更加透彻,尤其是对付这种什么暗器之王、暗器之神的小鱼小虾。”
“嗯嗯。都是小虾米,到时候我就是贺兰姨的眼睛。”
无心之人,但行有心之事。
小梵天偷偷看了一眼甄真便撇过头去,眼神很复杂,有宠溺、有喜爱、有关心、有...但更多的则是叹惋。
冥王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有人来了。”
贺兰儿点了点头,“两个人,西北方向的院子里。”
小梵天朝苏摩和冥王抬了抬头,身材魁梧,双臂异常粗壮的汉子和戴着黑色眼罩的干瘦老者一前一后冲向宫明月所在的院落。
与此同时,一名身量中等,面色黝黑的汉子撞碎了一堵墙壁,直冲宫明月所在的房间。紧随其后的是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裹着一袭宽松的长袍。
宫明月转头看向两位不请自来的来者,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慌,但很快被掩了过去,轻笑道:“来者是客,妙音上茶。”
中年男子异常宽松的长袍蓦然鼓起,“不必了。”说着,两柄飞刀径直射向宫明月的要害。
宫明月翻滚下床,双手拍向地面,身形快速后掠,勉强躲过这一击。
中年男子看向宫明月身后,一脸笑意。
宫明月一脸诧异,正要转身回头,一把匕首从宫明月左侧腋下,透体而过。
不待宫明月如何反应,妙音一指点向宫明月后背,紧接着快速将宫明月倾斜放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
突然,中年男子双指轻捻,一支袖箭射向旁侧。
“叮...”细长的袖箭撞在一柄硕大的长盾上,激起一串的火花。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舍宗的苏摩。
中年男子看向苏摩身后,轻笑道:“无伤之盾,杀意之刀,看样子婆罗门教也打算蹚这趟浑水。”
被称为杀意之刀的刹宗冥王站在苏摩的一旁,讥否道:“连身怀六甲的妇人都不放过,八门果然没有给二十四衙抹黑。”
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便是八门的东辰五,而面色黝黑、身量中等的汉子便是泗水。
东辰五摇了摇头,“冥王可真是冤枉我了,这件事与我无关,不信你看。”说着,东辰五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哎呀,忘了,冥王看不见,是个瞎子。”
苏摩眉头一抬,将手中的硕大长盾掷向前方,隔在宫明月与东辰五之间,右手持一把战斧,冲向泗水。
而冥王则从身后快速抽出一把短剑,直奔妙音,因为他知道,宫明月身上的气息虽然表面上很弱,几乎很难察觉,但并不是没有,相反,而是被隐藏的很好,应该是假死。而立于其身前的妙音,至少并不想宫明月死。
冥王虽然双眼缠着黑色的眼罩,但在杀意波动的感知下,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微之处,就好比现在。一剑劈下,一道狭长的裂缝出现在墙壁上,紧接着冥王倒持短剑,一击撞向裂缝的中间,厚重的墙壁应声而倒。
不待伏在宫明月身上的妙音如何动作,小梵天不知何时从破碎的墙壁外冲了进来,左手一记手刀打晕妙音,双手抓起妙音和宫明月闪退向院落外,只一个瞬间便没了踪迹。
由于硕大的盾牌挡在冥王与东辰五之间,而小梵天的速度又是出奇地快,只是那么一个晃神的工夫,一切的动作便已完成。等到东辰五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梵天早已迅速离开了房间。
泗水一记崩拳砸向苏摩的战斧,苏摩顺势向后飞掠,将巨大的战斧挡在身前,以防东辰五的暗器。
只是,出奇的是,从始至终东辰五皆未再出手。
无伤之盾,可并不是单纯地指那柄硕大的长盾,毫无意义地进攻,并不是东辰五的手段。
泗水轻轻歪了歪头,一时间有些疑惑。
东辰五平淡无奇的面孔显得有些狰狞,“老四,被算计了。”
冥王站在苏摩的长盾之后,身体被完全挡住,本就干瘦的身材愈发显得伛偻,“承让了。”
“哼,和傻大个配合地挺默契啊。不过,别高兴的太早了。”
不待东辰五如何吩咐,泗水一个箭步朝苏摩撞去。
苏摩虽然身材魁梧远超出泗水,配合着巨大的战斧,看似无懈可击,但这些明面上的优势也限制了他的灵活。不待苏摩举起战斧,泗水一记方寸之拳砸向苏摩的小腹。
苏摩身形依旧稳如泰山,双手紧握战斧,倾力劈向泗水。
泗水双手合十,夹住斧刃。
就在此时,东辰五衣袖鼓动,数十枚罗汉钱射向苏摩面门。繁星点点,错中有序,虽是一同射出,但仍然有三枚罗汉钱封住冥王的去路。
只是,冥王并不是只有一把短剑。
冥王将右手中的短剑咬在嘴里,身形一闪而出,同时双手从后背拔出剩余的两把短剑。
“砰砰砰...”三声清脆的响声炸起,但这铿锵之声并不是来自暗器与短剑的相交之声,而是结结实实砍在泗水的胸腹两侧。
东辰五嘴角微扯,并不是因为担心泗水,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繁星点点并未有封住冥王的去路,只是因为冥王的三把短剑之上皆有一枚罗汉钱,穿孔而过。
除了这三枚罗汉钱,其余的十余枚罗汉钱皆命中苏摩面门,仿如珍珠跌落玉盘,虽有清脆之声,但苏摩面门并未留下任何的痕迹。
泗水的身形并未后退,合十的双手猛然抬起,一拳砸向苏摩的胸口,紧接着一记肘击。此时,势大力沉的一斧已至泗水后背,已是避无可避。泗水不为所动,身体略微下蹲,肩头猛挑,撞向苏摩左心之处。而后背,也结结实实挨了一斧。泗水的疾风追击换了苏摩的一记重斧,半斤八两,本无意义,只是只有这样才能为各自身后的两位创造出手的机会。
东辰五第一次双手出动,梅花针像是一波波细雨涌向苏摩,星雨飞花,密若帘幕。
冥王右手持剑,其余两把短剑皆已归鞘,身形略微后仰,一个猛冲,直奔苏摩而去。后归无路,前斩弑魂,短剑刺向泗水侧肋,依旧未能留下任何印记,但这并没有结束,冥王左手奋力拍向剑柄,身形也在这一击得手后闪退向矗立的长盾之后。
泗水不由低了低头,并未看向左肋,但仍有一丝血迹自左肋缓缓渗出。百战无伤的泗水既然被破于这一剑,而持剑之人,不过二品。
即便是一般金刚虚境的武夫也不一定能做到,因为这并不能说明这一剑的威力有多强,只是恰到好处而已。心眼不寐,剑气锁敌,冥王的双眼即便戴着黑色的眼罩也不能遮挡住他那灼日的目光。
而苏摩接连挨了泗水几记重击,本无大事,但细如牛毛的梅花针又是这般地无孔不入。百密尚有一疏,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形下。
冥王虽看不见,但是能感受到苏摩的异常,不由担心道:“怎么回事?”
苏摩与泗水很识趣地各退后几步,毕竟无论是百战无伤还是无伤之盾,拼的都是一股气力,可是双方皆没想到,仅仅几招过后,便被破了防。这并不是说两人受了多大的伤,因为这次破的防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上。
心无畏惧,才能一往无前。而心里一旦产生了顾虑,便不再会有原来的心境。
对于一柄盾牌而言,畏手畏脚才是最大的敌人。
苏摩并未言语,只是摇了摇头,虽然冥王看不到,但是苏摩知道,他会懂得的。
东辰五眉头紧皱,因为他耗不起时间。这倒不是他不善于久站,相反,他最擅长的便是持久战,只有耗得时间长了,人才会疲惫,才会露出破绽,这样他才有一击得手的机会。只是这次的情况不同,作为刽子手,求得便是干净麻利快,这也是他刚上来便对宫明月下杀手的原因。可是,他还是犯了两个大忌。其一,小看了宫明月的身手,没想到她能躲过那两柄飞刀。其二,太过相信妙音的忠诚,从一开始便落了下层。天下过往,皆以利聚,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妙音为什么会背叛二十四衙,永远也不会知道,情也是利益的一种。
而适才出手救走妙音和宫明月之人,实力应该也不在他们之下,而且这又是在青州境内,血衣侯府的地盘,宫六难免会留有后手。再这般耗下去,别说完成任务,能活着离开青州都是个难题。
泗水虽说脑子不灵光,但东辰五的心思他却是看得最通透。此时,也不由暗提一口气。他心里的确有些畏惧冥王,因为冥王破了他的心防,但是他更愿意相信东辰五,并不是东辰五的实力就一定比冥王的强,只是因为这是拿命换来的信任。
泗水并未言语,左脚猛然踏向地面,冲向苏摩。而苏摩这次应该也是被打出了火气,手持战斧,相撞而去。
砰然一声巨响,两盾相撞,空气仿佛也为之一滞。双方身形皆向后退去,只是苏摩并未硬抗这股冲劲,相反,反而借势向身后跑去,手中的战斧猛然掷向房顶的梁柱,右手拔出深陷地面的硕大长盾护在冥王头顶,身形下一瞬便撞开墙角,逃出房间。
“就是现在。”
苏摩朝冥王“看”向的地方倾力将手中的长盾掷出,而冥王也拔出背后的三把短剑,紧贴长盾之下,奔向那片正在倒塌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