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然面色一沉,飞速奔向其余三人,护在其身前。
同时,一个身影轰然坠落,挡在傅流与四张狂之间。
尘沙落定,始见其容。来者身量八尺有余,魁梧异常,手持一杆泛着淡青色光芒的长枪,面相老成,看不出真实年纪。
陌生汉子并没有转头看向半跪在地上身负重伤的傅流,只是盯着一只然,眼神凌厉。
浓烈的杀意让久经江湖的一只然也不由有些不寒而栗,只是这个面孔的确很陌生,二十四衙也并无此人的谍报。
要知道,二十四衙内几乎有整个大梁所有顶尖武夫的谍报,或详细、或简略,很少有遗漏。
一只然一面仔细在脑海中回忆,一面小心提防来者。毕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陌生汉子一直未动,也不言语,仿若石雕一般。
夏桀此时虽已止住了伤口的流血不止,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冷汗直流。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莫要扰了我们行事。”
茉莉僧一巴掌拍向夏桀,要是眼神能杀人,夏桀绝对活不了一时半刻。
一只然轻轻点了点头,“话糙理不糙,不知来者所为何事?”
“借个人。”
“哦?可是你身后那位?”
“是。”
一只然轻轻抬起干瘦的手臂,示意身后三人不要出声,“可以,毕竟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说着,向后退出几步,以示无厮杀之心。
陌生汉子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直接转身将奄奄一息的傅流抗在肩上,几个起伏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茉莉僧将酒葫芦递给一只然,“他只是一个人,为何放他回去?”
一只然猛灌了一口酒,“一无所知才是最大的敌人。此人气机雄厚,境界不会比我低多少。而且,二十四衙并无此人谍报,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是杀手,不是江湖游侠,面子这种东西,最是没有意思。”
茉莉僧点了点头,“接下来?”
“妺喜和夏桀伤势如何?”
“死不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还活着。”
“贼秃驴,要不是我舍身取义,你这会儿坟头都长满草了。”
“不会的,我装死的本领向来高强,深得我师父的精髓。”
“你师父呢?”
“装的太像了,还没醒来。”
“秃驴,少插科打诨,他们俩到底如何?”
“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短时间内...”
“长时间内也没用。”
“走吧。”
“怎么走?”
一只然转身看向昏迷不醒的妺喜和勉强站起身来的夏桀,又看了看面目可憎的茉莉僧。
茉莉僧双手合十,一脸虔诚,“男女授受不亲,此事贫僧也是无能为力。”
夏桀弓着腰,气笑道:“这时候知道自己是和尚了,还‘贫僧’,我呸,恬不知耻。”
茉莉僧不为所动,面色如常。
不得已,一只然单手扛起妺喜,朝西南方向走去。
“不去流沙界了?”
“你觉着呢?”
茉莉僧收起玩心,凝眉道:“只是此事倘若不完成,很难向总管交代。”
“流沙界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不是有总管的信吗?”
“秃驴,那你以为为什么总管派我们四个亲自走一趟?做最充足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既要保证信亲手送到,展示出诚意,又要保证送信之人能全身而退,或者说,至少让流沙界不敢轻易动手。”
夏桀点了点头,“而且既然傅流来阻截我们,那血衣侯府应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此番路途虽然算不上遥远,可是想要安全抵达流沙界却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倘若我、妺喜还有秃驴往西北方向返回,而酒鬼独自前往流沙界还是有可能完成任务的。”
茉莉僧双手合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等糙活累活还是交予贫僧吧。”说着,双手接过妺喜。
一只然一脸鄙夷,不过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夏桀扶着茉莉僧的肩膀,茉莉僧抱着昏迷的妺喜朝西南方向缓缓走去。
“酒鬼,任务是很重要,但还不是有关生死存亡的事情。”
“哼,三岁小孩都知道。”
“怕你忘了喽。”
“死秃驴。”
“骂我作甚?”
“快滚,看着心烦。”
“我往西南走,你往西北走,怎么会看见呢?”
“不要说话,我听着心烦。”
“快了,以现在的速度,我最多再说两句话你就听不见了。”
“......”
其实,四人皆是聪明人。一同前往流沙界,一只然担心其余三人不能全身而退。分开行动,茉莉僧担心一只然不能生还。这倒不是他们四人的感情如何深厚,只是他们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任务没有完成,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因为他们是四张狂,在二十四衙内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可是倘若任务完成了,但是死了几个,就不好说了。毕竟,四张狂合则强,分则弱。
杀手组织也好,谍报机构也罢,虽都是刀口舔血,但并不是其内所有的人都需要上刀山、下火海,尤其是这个组织的利刃。
倘若所有的任务皆由四张狂和八门来执行,那二十四衙的总管河洛会的确可以很省心。但,锋芒毕露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其一,怕手下功高震主,自古便是如此。其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倘若哪一次损失了几员大将,那二十四衙的实力短期内很难恢复。其三,怕手下厌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能颠倒。否则,他们凭什么为你卖命,落草为寇也比这个来的舒心。
虽然并非所有的杀手、死士组织皆是如此,但二十四衙的八门和四张狂的确是这般。有利则聚,无利则散,本就是一盘散沙。十二监虽是死忠,但他们有自己的任务,很难离开皇城。这也是总管河洛会为何会对四张狂和八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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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二师兄不会有事吧?”云裳脸色煞白,双眼通红,双手死死抓住傅流的手臂,生怕这一放手便是永别。
傅流的嘴角不停有鲜血涌出,双目空洞,但执剑的右手仍是不松手,紧紧握住工布剑。
被称为大师兄的汉子便是英雄冢白胜的大弟子,陈仓。
“你倒是说话啊大师兄,二师兄不会有事的,对吗?”
陈仓双眉紧皱,只是摇头。
云裳声嘶力竭道:“师父呢?师父一定会有办法救二师兄的。快,带二师兄去找师父。”
陈仓拦在云裳身前,“来不及了。”浑厚的声音里竟是听不出任何的感情,无悲无喜。
云裳双手狠狠抓向自己的脸颊,滑出一道道血痕,“怎么会这样,分别的时候二师兄还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这才几天。二师兄只是说自己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让我先回去陪师父,说好的会回去的...说好的...”
陈仓古井不波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但他并没有阻止云裳的动作。他很伤心,不是因为傅流的命悬一线,而是因为她的梨花带雨。
“或许,还有一个人能救他。”
“谁?”
陈仓并未言语,双手抱起奄奄一息的傅流,向正西方向奔去。
二个时辰之后,在冀州与兖州的交界处,陈仓单手抱住傅流,轻轻叩响了一扇木门。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但门并未打开。
“来自何方?”
“英雄冢。”
“来者何人?”
“陈仓。”
“与冢主白胜何种关系?”
“大弟子。”
“此方天地又是何处?”
“鸢飞阁。”
“何解?”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木门缓缓打开,开门的是一个丫鬟,并未有其余任何的言语,只是在前面领路。不久时,便来到一间阁楼前,鸢飞阁。
鸢飞阁的两侧是一副对联,只有短短八个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但这八个字,并不是其表面上的意思。
阁楼内,一名身量颀长,双目灵动的女子将满身血污的傅流放在床上,并未询问任何事情,只是朝陈仓挥了挥手,示意其出去。
阁楼外,陈仓朝丫鬟模样的女子双手抱拳,“劳烦告知阁主一声,陈仓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几日后定会返回。不过多时,应该会有一名女子寻来,还请鸢飞阁隐瞒一二,不要告知她实情。”
虽只是一名丫鬟,但是气度不凡,不卑不亢道:“当然,这只是小事。阁主所关心的是,你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若不能活着回来,也无妨。昏迷不醒的是傅东风的二子,傅流。傅东风虽不是江湖中人,但他绝对能给出让你们满意的酬劳,还请放心。”
“人情当铺,义薄云天。酬劳只是小的事情,规矩终归是规矩。”
“但讲无妨。”
“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但有所得,皆需要为鸢飞阁效劳十年。所以,你不能死。”
陈仓点了点头,沉声道:“我知道,只是我还记得鸢飞阁还有三不为,不忠之事可不为,不孝之事可不为,不义之事可不为。倘若我不做此事,便是不义,岂不砸了鸢飞阁义薄云天的招牌。”
“伶牙俐齿。”
“况且,有六层的把握能回来,大不了再多卖十年。”
“人情世故,只有送与不送,没有买与卖。”
“是在下狭隘了,最不济也就是阁主再救我一回,至于这份人情,我一并还之。当然,可能也不需要。”
“一路顺风。”
“不会太久。”说着,陈仓拔地而起,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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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荒漠之中,一只然提着酒葫芦,走三步抿一口。不多时,便酒尽壶空。
突然,一只然站立不动,并未转身,但他已知道身后来者是何人。
“来了。”
“你在等我?”
“当然。”
“为何?”
“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留不住,一直如此。”
“五个时辰以前,距离流沙界不过几个时辰的脚程,努努力,三个时辰应该能够抵达。”
“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陈仓没有再废话,身形一跃而至,手中淡青色的长枪在暗夜中散发着点点寒光,杀意腾腾。
一只然左手化掌,拂向直刺而来的长枪,转身一脚踢向陈仓的左臂。
陈仓身形后撤,但是淡青色的长枪却依旧悬浮于空中,旋转不止。紧接着,长枪后掠,锋锐的枪头剐向一只然。
一只然单手拍向枪柄,身形一瞬便拉开一丈的距离,“有点意思,只是不知道这把长枪可有名字?”
“青月令。”说着,陈仓向前迈出一步,右手握住枪柄,将青月令夹在手臂与右肋之间,枪势上挑。
一只然由掌变爪,五指死死扣住青月令。但,枪被称为百兵之王,又岂是这般容易便被控住。陈仓双手握住枪柄,上下轻摆,青月令不退反进,长枪一刺。
一只然一个瞬步顺势向前猛进,一脚踢向陈仓的脚裸。
只是,未等这一脚落实,枪头猛颤,枪柄竟然弯曲成一个半圆,瞬间回弹,砸向一只然左肩,滑出几尺之远。
一只然脸上的笑意更加浓烈,伸手轻轻拂了拂左肩。
陈仓身材魁梧异常,身量本就八尺有余,再加上青月令本身的长度,一只然很难近身。倘若这般无休止地消耗下去,一只然撑不过二十个回合,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现在才刚刚开始。”说罢,一只然身形恍若鬼魅,如风中的沙尘,飘忽不定。
“砰...”一只然一拳砸下,陈仓将青月令横放胸前,本以为能挡住这一击,但他还是小看了这一拳的力道。青月令好像要折断了一般,弯曲的枪柄砸向陈仓的胸口。不待陈仓有所反应,一只然反手握住枪柄,身体倾侧,一记势大力沉的肘击捣向陈仓的小腹。紧接着,一只然右手松开枪柄,回旋一脚踢向陈仓的左肋。
饶是陈仓的不败金刚体魄,此时也不免有些胸闷,赶紧后退几步以卸去力道。接连三击,看似平淡无奇,但其内力,余劲不止。
一只然可没有惺惺相惜的觉悟,趁势又攻了上去,绝不给陈仓换气的机会。
只是,他还是小瞧了陈仓。陈仓右手紧握枪柄,青月令横扫而出,阻拦住一只然的攻势。紧接着,身体半蹲,连环枪刺向一只然的下盘。
连环突刺,既快且急。不得已,一只然身体后翻,拉开七尺的距离。
陈仓嘴角噙笑,身体一跃而起,一记落凤枪从天而降,狠狠扎向一只然。
一只然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但枪尖已至,不得不又向后退出半步。
一枪扑空,陈仓双手握住枪柄,借助下冲之势,一脚踢向一只然脖颈处。
一只然双手交叉挡住这凌空一脚,正要反击,但觉腹部一阵钝痛,身体向后滑去。
陈仓第一脚踢出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第二脚才是倾力一击。只不过第二脚的真正意图,不仅如此。
待两者拉出几丈的距离,陈仓右手拖住枪柄,放于身后,身形则快速向一只然奔去,上身后仰仿若一张满弓,右脚撑地,左脚抬高三尺。额头青筋暴起,随着一声暴喝,青月令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圆,青色的光芒,寒意森森。
“轰...”一枪砸下,尘沙四起。雄厚的枪势在浩瀚无垠的沙漠上撕开了一个长约百尺的深沟。
倘若云裳也在此,定会惊讶于这番景象。她曾说过,“大漠孤烟,随手一指便是破开千尺”,这正是她眼中的江湖。写意风流,好不精彩。
陈仓单手握枪,身形依旧挺拔,只是喉管微动,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不远处,一只然站立在飒飒的冷风中,头发凌乱,上衣尽碎,面相也有些颓败。汹涌澎湃的气机仿若凌冽的寒风,肆虐吹拂,只一个擦肩,便是千疮百孔,满身血污。
一只然吐出一口血水,弯腰捡起一张沾满血污的书信。信上的内容已经不能辨别了,残破不堪。但他还是将那张纸小心地装进靴子里,很是滑稽。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是吗?”
“的确。”说着,一只然指了指靴子。
“不值一提。”
“不过既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不如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一个小忙。”
陈仓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青月令抬手一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
一只然桀桀笑道:“借你头颅一用。”说着,直奔陈仓而去,简单直接。
枪挑一线,陈仓将手中的青月令笔直递出,同样的直接。
一只然一拳砸向枪尖,拳未至,枪已弯。大道至简,不过如此。
陈仓双腿深陷黄沙之中,任由青月令弯曲成一个美妙的弧度,握枪的右手,血流如注。
不知怎么了,一只然的左拳明明未动,但陈仓却总觉得看着有些虚幻。
突然,陈仓双目暴睁,身形快速后掠,但还是晚了一步。
瞬拳,不见出拳,却仍有拳意。就这在对峙的几个瞬间,一只然的左拳就从未停止过,何谈静止。
一只然打碎了青月令的枪势,一记撞山撞向陈仓,左拳砸向陈仓头颅。
陈仓向一侧歪头,躲过这击。
殊不知,这一拳只是虚招。一只然化拳为掌,倒扣住陈仓的后颈,往前一拉,一记膝撞砸向陈仓小腹。紧接着,一记金刚碎锤向陈仓后心。
倘若与一只然对战的是傅流,那此时他早已是砧板鱼肉,任由宰割。因为普通的金刚体魄根本受不住一只然的强横锤击,可是陈仓不同。虽然陈仓的境界也只是金刚虚境,尚未到达乾坤虚境,但是他使的是青月令,一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蛮横长枪。
正当一只然想要一记手刀取下陈仓头颅的时候,陈仓长枪一扫击中一只然的小腿。紧接着,一柄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陈仓的手中,直直刺向一只然的膝盖,一穿而过。
一只然一掌拍向陈仓头颅,身体则迅速后掠,满脸的诧异。
陈仓强行咽下一口血水,但是无济于事,七窍之中有六窍血流不止。捡起地上的青月令,陈仓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又将匕首插进青月令的枪柄之中。
一只然的眼中满是愤恨,但他是一个惜命的人,并没有贸然进攻,只是阴森道:“霜岚?”
“世人只知道兵器谱上排名第十的匕首霜岚,却不知道霜岚藏身于青月令之中。殊不知,青月令、紫霜岚,本就是一件武器。”说着,陈仓舞了一个枪花,这个动作很是奇怪,甚至有些幼稚,因为只有刚习武的稚童才会这般行事。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枪花,让一只然萌生了退意。
枪花舞完,陈仓挺了挺腰杆,右手持青月令,枪柄与手臂呈一条线,指向一侧。
“龙吟八荒,战无不克。我有一枪,可入武圣。”声音竟是这般雄厚,在空荡的沙漠之中回响不绝。
若是其他人这般言语,一只然定是不信。可是陈仓...他的眼神太坚毅了。而且,那个看似幼稚不堪的枪花,又是那样的决绝。
不待陈仓接下来有所动作,一只然转身朝西南方向走去,佝偻老者,步履蹒跚。
“一枪入圣,我信,只是这一枪的代价不是活人所能够承担得起的。而我,十有八九能接住你那伪武圣的一枪,只是这般于我而言,实乃不值。非我惜才,只是惜命而已。逼我返回豫州,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枉送了卿卿性命。就此别过,倘若他日还能相遇,定报这一刺之仇。”
陈仓目送一只然消失在视线内,呢喃道:“若非欠债,明日定是阴天。”
或许,木讷的人,内心都有一片沧海,都有一座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