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看向西面的院落,又转头看了看南面的院落,沉声道:“几位都出来吧。是敌是友,总要有个交代。”
“好久不见,杜老。”
熟悉的声音自西面的院落传来,但其人却并未现身。
“既然故人相逢,又何必这般藏着掖着?”
“杜老已不是当年的东辰五,而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
“江湖代有才人出啊,才十年,原来的八门便变了样。”
“师父老了,总需要徒弟出来顶替其位置。毕竟,江湖不会因为谁的老去而变得风平浪静。”
杜老叹了一口气,“江湖总是那么热闹。”
“这样才有意思。”说着,一名年约而立,身材消瘦的男子从西面的院落里走了出来。
杜老看向男子,“你此番前来应该不止是为了看热闹吧?而此时又未走,想来也并不是为了与故人叙旧。”
“当然。只是,有人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却很少有人为了利益甘愿赴死,我也不例外。”
“你是个聪明人。”
“杜老抬举了。我此番前来到底所谓何事,所有人皆心知肚明。至于为何还未走,只是想知道南面院落里到底藏着哪些神仙。”
小梵天从院落里走了出来,“神仙不敢当,不过是一些魑魅魍魉罢了。”
消瘦男子拍了拍手,“好好好。这份情谊八门记下了,他日若有机会,定当亲手奉还。”说罢,男子也随泗水的脚步,朝西南方向走去。
甄真不知何时站在小梵天身后,“无哥哥,咱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把他留下?”
“天下熙熙,皆以利聚。天下攘攘,皆已利往。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们的敌人不是二十四衙,我们的朋友也不是血衣侯府。”
“那我们的敌人是谁?朋友又是谁?”
“所有人皆有可能是我们的敌人,所有人也皆有可能是我们的朋友,这些,你会慢慢懂得的。”说着,小梵天转身轻轻捏了捏甄真那可爱的脸庞。
杜老看向小梵天身后,轻轻皱眉。
小梵天朝冥王和苏摩走去,“杜老不必担心,宫明月只是假死而已,三个时辰之后便可苏醒,而那似敌似友的奴婢,短暂地昏迷过去了,至于血衣侯府如何处理,并不是我们所关心的。”
杜老点了点头,朝南面的院落快速走去。
“怎样?”
冥王惭愧地摇了摇头,“让小梵天失望了。”
小梵天双指搭在苏摩的脖颈出,“不碍事的,任务完成了便好。”
冥王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败军之将,羞于言语。
小梵天好像看穿了冥王的心思,平淡道:“不必担心,苏摩的霸王覆甲并没有完全崩塌,现在仍有一部分气机停留在右颈银针处,那根银针并不能致命。只是长盾上的澎湃气机撞碎了苏摩的体魄,这就有些棘手了。想要完全恢复,需要一些时间。”
甄真看了看盘坐在地上的冥王,面如土灰,又看了看瘫软在地上的苏摩,彻底绝望了,小声嘀咕道:“要不还是跑路吧?反正又不是没跑过,也没啥丢人的。爹爹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用跑路,而且我相信接下来的旅途会一帆风顺。顺水推舟的人情当然要送,受点伤不算什么,流多少血便会得到多少的回报。这一点对于别人不好说,但对于杀手来说,自古便是如此。而接下来的事情才是这趟东傅之行的真正目的。”
尽管小梵天说了不用跑路,但甄真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露愁容,碎碎念念,不知在小声嘀咕些什么。
南面的院落内,杜老在确定宫明月并无大碍之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容露出丝丝疲态。毕竟有十年未曾出手,又因此事想起了一些不愿提起的尘封往事,此刻也是身心俱疲。一直闲庭信步的杜老仿佛苍老了几分,像一位年逾迟暮的老者。
他是真怕啊,真怕再重演一遍十年之前的情景。
杜老,血衣侯府赤霄阁三层的守阁人,隶属于白夜行,效忠于宫六。名义上,宫明月是其小主,但,杜老更愿意把她看作是自己的闺女。这也是杜老“擅离职守”,离开赤霄阁的原因,只是想来看看她罢了。
小梵天不知何时出现在杜老的身后,“还请杜老给六爷带句话。”
杜老回过神来,歉意一笑,“但说无妨。”
“浮沉殿补全了元贞初年的那份人情。”
杜老抱拳道:“话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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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衣侯府。
宫六守在宫明月床前,眼神有些阴鸷。
“六爷......”
“此番事情,幸亏杜老及时赶到,宫六一定铭记这份恩情。至于赤霄阁,三楼永远给杜老留着,但杜老如何决断,白夜行绝不干涉。”
杜老轻笑道:“六爷多虑了,明月有惊无险自然是我乐意看到的,不然也不会时常假借送茶之名前往明月的住所去看望她。白夜行能有我一寸容身之地,已是感激不尽,至于其它的事情,非是不敢奢望,实属不愿。”
宫六转头看向杜老,阴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善意,“明月很像你的女儿?”
杜老微笑着点了点头,“年岁已至,生与死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支撑着我的,就是那一点点念想。”
“宫某替明月谢过杜老。”说着,宫六便要站起身。
杜老连忙扶过宫六,“六爷言重了。我为二十四衙效命三十余年,一直滞留二品境界,非是武学天赋限制,只是为了苟全性命罢了。如今我虽已是年过花甲,但金刚虚境的体魄还撑得住我这副糟糠之躯。至于八门中杜门的神通,这十年虽然过得安逸,但也不曾退步分毫。”
宫六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血衣侯府事情繁多,很多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顾此失彼,对明月的照顾也多有欠缺。她母亲又去世的早,而我也没有尽到一个父亲该尽到的责任。如今局势纵横交错,我既要顾全侯府的大局,又要保住侯爷与明月的安危,也是力有不逮。”
杜老弯腰道:“愿为六爷效劳一二。”
宫六扶起杜老,“以后小女的安危就交系于杜老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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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山上。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虽听闻声音,但宫六并未转身,只是盯着清虚山上的那间庙宇,怔怔出神。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原明月楼的小厮,现血衣侯府的管家,田富。
“六爷为何不进去?”
“春来春去十几载,还是这般,是在是无颜祭奠敬王。”
“六爷言过了,清明时节,侯爷又不在府上,六爷倘若不进去,便是满院的烛光也照不进这座清虚山的庙宇。”
宫六叹息道:“如今侯爷身在豫州,已是深入虎穴,安危尚不能保。隶属于二十四衙的八门又于此时,潜入青州,那白夜行中必有二十四衙或者幕帘的谍子、死士。屋漏又逢连夜雨,关于颜菲菲之事我的谋划欠缺考量,必定在青州扈家埋下祸根。祸起萧墙,虎狼环伺,叫我怎有脸面往前踏出一步,面见敬王。”
田富站在宫六身后一尺左右的位置,轻轻皱了皱眉毛,“六爷不必担心,今夜我便启程,以祭奠扈跋之名,亲自去扈家一趟。至于侯爷的安危,既然二十四衙费尽周折地把手伸进青州,暗算小姐,而不是在豫州动手,那说明此时的豫州,必定是暗波涌起。越是如此,侯爷越是安全。再者说,侯爷身边还有白朴、熏黛之流,护全安危还是做得到的。”
“但愿如此。”
田富欲言又止,显得有些犹豫。
宫六背对田富,虽然看不到田富脸上的神情,但以宫六的玲珑心思,自是猜得到田富想说什么。可是直至半柱香后,田富悄然下山,宫六始终一言不发,田富也是只字未提。
与聪明人打交道便是这般简单,你未说,但我已知你所问,你未答,但我已知你意。可偏偏这也是最复杂的,未问未答之间,存在有太多的遐想。
田富想问关于施襄夏之事,宫六这般行为是否会让傅帷产生猜忌,毕竟傅帷才是血衣侯府真正的主子。
而宫六既然选择沉默应对此事,便是不想回答。他宫六所做的决定,无论错对,都不愿别人来评判。青州扈家之事便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宫六可以承认此事欠缺考量,但这番话,宫六却不能容忍别人来提。田富曾经质疑过,所以,今夜清虚山上,宫六并没有给田富询问的机会。
人无完人,纵使鬼才宫六也不能避免。大智近妖者,其心胸更为狭隘。心胸豁达之人,又岂会事事用心,处处争胜。
三百年前集儒释道于一身的千古一圣洪应明在《随笔》中曾言,“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弈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可见喜事不如省事之为适,多能不如无能之全真
。”此番言谈确实有圣人之风,但并非所有人皆有圣人的心境。再者,虽然看似有云卷云舒的惬意,但这天下,却并没有去留无意的净土。但凡有野心抱负的人又岂会在这乱世之中随遇而安,闲云野鹤?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时势,英雄,本就是难舍难分。历史的滚轮,有其自身的方向,但风云人物的出现,无疑加快了历史的脚步。而这些所谓的乱世英雄,无一不是胸有沟壑,无一不是雄才大略,无一不是当世之骄子。可这些名载史册的大一统者之中,唯独没有圣人,无论是雄才大略还是天子骄子,说到底还是凡人。圣人心系苍生,不念私欲,只有凡人才有私心欲望,但也是这熊熊燃烧的欲望,推动了历史的进程。毕竟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这分久必合的一统,从来都不是得来的,是争来的,是抢来的,是鲜血流淌浸泡过的,是百万枯骨里堆出来的。
万世枭雄也好,千古英雄也罢,既然心中装的是整座天下,那无论后世史书如何去记载豁达大度,纳谏如流,其内心深处,终有那么一丝狭隘,或重或轻。否则,为何取名要避天子名讳?为何天子可以九龙黄袍加身?为何天子可以独享四面八佾乐舞?为何......
儒家有云,“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可是,儒家的礼,其本身就是一把人心的枷锁,一件遮挡狭隘的外衣。
宫六,儒家书生,侯府幕僚,既是凡人,纵使有狭隘之心,也非人之所不能忍。只是,这份对天下权势执着所带来的心性,这份独谋天下的孤傲,又是否会是其权利追逐路上的绊脚石?
不得而知,无从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