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田富走后,宫六朝一旁的黑暗中看了一眼,面沉似水。
“关于幕帘与二十四死士、谍子的渗入,你怎么看,天慧?”
一道黑影一闪而至,跪倒在宫六身旁。来者是名女子,身着一身暗紫色夜行服,五官立体,身材消瘦高挑。
“属下该死。”由于天慧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所以看不清表情,但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她此刻的心境。不是紧张万分,而是一种视死如归。
天慧,白夜行三十六天罡之一,掌管整个豫州的谍报,位列封神榜。元贞初年,因其手底下的谍报网出现了两个内间而被降为山海经,暂领原来职务,将功赎罪。只是谁曾想到,当日被杀的那两名内间只是诱饵罢了,青楼歌姬妙音才是真正的大鱼。而那两名谍子主动暴露出马脚,只是为了更好地保全妙音罢了。
宫六阴森地看向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天慧,眼神中既有狠辣,又有些犹豫不决。以宫六的手段,若是往日,天慧定不能活着走下清虚山。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宫六早已耗光了所有韬光养晦的时间,只能锋芒毕露。而其身后的家底,也是用一分少一分,半点含糊不得。
天慧猛地将头磕向地面,鲜血溅了一地,“天慧求六爷赐死。”所有被豢养的死士谍子,能不能活着全凭主子的意愿,这没有什么。毕竟这浮沉俗世,不是谁想活着便能活着的。只是,可悲的是他们连自己的死也不能自己决断。真的很好奇,他们的世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子?到底装饰着什么样的色彩?
宫六缓缓闭上眼睛,沉默半响,冷声道:“血洗豫州谍报网,之后......”
虽然宫六的话还未说完,但满脸血污的天慧却嘴角略微上扬露出了一抹罕见的微笑,因为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终于要归于尘土了。生与死的界限,或许,真的没有那么明显。
“升任封神榜,前往南若。”
天慧一脸诧异,抬起头看向宫六。
宫六转身背对天慧,呢喃道:“荆州,荆州......”
“谢六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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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之后,宫六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竟有丝丝雨滴飘落,窸窸窣窣,朦朦胧胧。
“天魁。”
“属下在。”
“前往北蒙,去接二公子。侯府欠二公子一份人情,至于二十四衙所欠下的债,皇城所欠下的债,我相信大将军会亲在去讨回的。”
“是。”
“太岁头上动土,老虎顶上拔毛,终归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只是不知荀屠如何看待此事?小皇帝如此一意孤行,是个不错的开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些情分又能撑得了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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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煞。”
一位拄着拐杖的干瘦老者自阴影里走了出来,脊背微驼,“六爷请吩咐。”
宫六看向步履蹒跚的地煞,脸色终于有了一些缓和,“独自爬上清虚山,对你来说,想来也是极为不易。”
“老奴上了年龄,腿脚也不甚灵便,但好在头脑还算清醒,但愿六爷不嫌弃,还能为您鞍前马后。”
宫六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地煞的肩膀,“这些年可曾回来过这座府邸?”
地煞略微直了直弯曲的脊背,抬头看向身前的无名庙宇,叹息道:“是有些年岁了?十年,十二年,还是十五年?记不清咯。”
“不是说头脑还算清醒吗?”
“我说过吗?哎,我给忘了。对,我的头脑还算清醒,还能为六爷效力一二。”
“哈哈,是吗?”
“真真切切。”
宫六搀过地煞,走向屋檐下,“避避雨,怕就怕你今夜淋了一场雨,明天就没了。”
地煞干枯的手握住宫六的手臂,“不至于,老夫昨晚才提枪上马来着,壮若少年。”
宫六调笑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地煞伸出大拇指,“还是六爷有水平,高,实在是高。”
“溜须拍马的本事是不减分毫。”
“六爷谬赞了,老奴自小便诚实,也是个实在人。”
“十六年未见,一见面便这般弄虚作假,偏偏还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到底是多厚的脸......城府。”
地煞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六爷还未年过半百,不过不惑之年罢了。”
宫六抚了抚前额,满头黑线。
“哟,六爷脸色怎么这么差,肯定是日夜操劳累着了。”
宫六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让天魁把你扔下去?”
“不能,当年要不是老奴逛完青楼发现没有钱,被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姑娘追着跑到荒郊野外,顺道捡回了天魁,他这会儿不知道都投了几世了。”
“嗯,还算干了一件正事。”
“可不是嘛,五十多年来就做过这一件后悔事。”
宫六抿了抿嘴唇,略微有些沉默。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这也不全是一句玩笑话。当年倘若地煞没有带回天魁,是否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年过半百的地煞又岂会是不知轻重的糟老头子,既然这句话出自他口,绝不是单纯为了呈口舌之快。
地煞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一直堆着笑容,只是那副笑容总让人感觉有些悲凉。
地煞艰难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无名庙宇,轻轻点了点头,里面空无一物。不,里面还有一位阔别多年的故人。
“六爷,不必太过在意。老奴今日既然能不远千里地赶到此处,便说明了一切。”
“可有怨言?”
“哎,老奴要是说没有吧,想来六爷也不信。可要是说有吧,又怕老奴身后的王爷听到了不开心。无可奈何啊。”
“当年之事...”
地煞轻轻摆了摆手,“都过去了,也安逸了十几年了,足够了。真想敬王府永远没有用到我的那一天,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便会不遗余力。”
宫六正要朝地煞弯下腰,地煞紧忙拦住,“六爷,说到底我也是这敬王府的家奴,虽说如今敬王府变成了血衣侯府,但也不过是昔日的世子成长成了如今的家主罢了,既然家还在,那家奴便还是家奴。说到底,还要感谢六爷这些年的不辞辛劳,只是这话就怕六爷听到了想得太多。”
宫六一巴掌拍向地煞后背,气笑道:“我宫某人岂是如此小气之人?”
地煞慌忙摇头,“自是大气磅礴。”
“哈哈,舒坦。”
“......”
“时候也不早了,老奴也该走了。”
“不见一见?”
地煞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庙宇,算是道了别,蹒跚着朝山下走去,“六爷的确是带了酒,只是这夜还未深,我想应该不是留给老奴的,此刻应该还有一批人藏身暗处,等着六爷召唤。六爷日理万机,既然事情还未处理完,我就不当这不识时务的恶人了。”
宫六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一通谩骂。不过,脸面上还是尽量表现出丝毫的不介怀。
突然,地煞回头看向宫六,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六爷不必忍着,骂出来会好受些。”
“......”
“何时回来?”
“老奴也想快去快回,只是这腿脚也着实不利索,怕是要过个一年半载的。”
“哼。地煞,升任白夜行封神榜,负责整个豫州的谍报。你何时来我不问,但豫州的谍报网既然教予你手上,我便不会过问分毫。如今,侯爷还在豫州,你看着办吧。”
“啧啧...六爷好手段。”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走。”
“两旬之后,老奴要一个干干净净的豫州谍报网。”
“足够了,只是又要流血了。”
“死点人,没什么的,干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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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六朝黑暗中比了一个手势,一位年约而立,身材异常瘦弱,但面露刚毅的男子出现在宫六身前,单膝跪地。
宫六摆了摆手,“起来吧,刚下过雨,地上湿寒。”
“谢过六爷关心。”话虽如此,但男子依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浮沉殿的一行人此时应该还逗留在青州,不过逗留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而他们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补全那半份人情,或许,还有其他的意图。”说着,宫六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那名单膝跪地的男子正是白夜行三十二天罡之一的天捷星,位列封神榜。武学修为虽不值一提,但其轻功却是一枝独秀,放眼整个东傅三州,在其之上者,屈指可数。
半柱香之后,宫六沉声道:“无论浮沉殿一行人所图何事,只要不危及到侯府利益,一律不准插手。适当的时候,可以行些方便。三个时辰一封谍报,事无巨细。”
“是。”天捷缓缓起身,略微低着头,直至消失在宫六的视野中才直起身来,随即身形一晃便消失在这深邃的雨夜之中。
宫六左手提着一瓶酒,右手则缓缓推开了那座无名庙宇的木门。
“进来吧。”
齐石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宫六的身后,轻轻拂了拂身上的雨水。
宫六到了三杯酒,一杯递给齐石,一杯留给自己,最后一杯则放在金蝉子法相前。几个月以前,这金蝉子法相虽说面露威严,却是有眼无珠。如今,已有了许多的变化,法相的右眼依旧是有眼无珠,只是左眼已变得熠熠生辉,不时有金光一闪而过。而这法相的面相也已不再威严,而是透着一股邪气。
“施襄夏之事处理的如何?”
齐石面露踌躇,显得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
“有好有坏,但终归是好处多一些。”
“讲讲你的看法。”
“施襄夏确实是欠了一份人情,只是施襄夏曾经说过,‘百年一回首,回首便是一世’。”
“不知这一世还有几年?”
“十年。”
“十年?”
“对。”
宫六点了点头,显得有些疲惫,“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了。”
齐石轻轻歪了歪头,“只是这份人情......侯爷好像已经用了。”
宫六眼神一凌,满脸的疲惫瞬时消失地无影无踪,一字一顿道:“怎么用的?”
“侯爷用来保......”
“保谁?”
“您。”
“混账。我宫六需要他来保?”
情急之下说出的话虽不一定好听,但一定是其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傅帷,将军府的三公子,大梁的血衣侯,整个血衣侯的主子,当然,也是宫六这位侯府幕僚的主子。但,在宫六的内心深处,他更愿意把傅帷当做是自己的儿子。当年宫六与敬王梁绎在江山客栈的谈话虽未涉及托孤之事,但宫六却知其有托孤之意。
齐石噤若寒蝉,半响,齐石缓缓开口道:“施襄夏是何许人也?十年前,六爷能令其自封一窍,是为何原因?我想六爷应该比我更清楚,所以,这份人情,十年之内,但凡侯爷有需求,他一定会还的。毕竟,侯爷是怕施襄夏报复六爷十年前所为之事,所以才对施襄夏要下此般诺言。但,这并不能算是一份人情,一世情缘一世了,这一点,施襄夏比谁都在意。”
“话虽如此,只是,这又多了一些不确定性。”
“这世间本就不是一滩死水,六爷也不必太多纠结。”
宫六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只是不知这是你说的喜事还是忧事?”
齐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笑道:“喜事。施襄夏之事,侯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表现出了对白夜行,或者说是六爷的充分信任。属下的忠心,主子的信任,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少了其中任何一样,都很难成事。”
“坏事呢?”
齐石抿了抿嘴唇,“也不能算是坏事,只是这次施襄夏之事,连墨竹都参与其中,而侯爷却全不知晓,难免会让侯爷多想。当然,也可能是属下以小人之心度侯爷之腹了,毕竟侯爷明事理,知轻重,知晓六爷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整个侯府。”说着,齐石轻轻弯腰,略微低着头,“属下的心思不若六爷这般通透,自是想的不甚长远,六爷听听就算了。”
宫六眉头微拧,脸色虽谈不上阴沉,却也不甚明朗。而齐石,则一直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
半响,宫六食指轻敲酒杯,笑道:“身边有尔等贤佐,幸事。”
“六爷谬赞了,六爷心系天下,格局眼光自是我等所不能比拟的。”
宫六拍了拍齐石弯到僵硬的后背,“行了,四下无人,不必这般中规中矩。”
“谢侯爷。”说着,齐石略微直了直腰,但还是伛偻着身子。
这便是齐石与田富的区别,同样位列白夜行的封神榜,同样是宫六身边的得力干将,同样谋略过人,当然,同样的忠心耿耿,只是两人虽然初衷相同,但是却并没有殊途同归。
同样的地点,同一件事情,几个时辰前,田富想说,宫六甚至都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而齐石所说的,宫六却能仔细听完而不动怒。
古语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孰不知,良药未必苦口,忠言也可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