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六走向金蝉子法相,将桌上的酒缓缓倒在地上,碎碎念念,“六尺之下,葬有尸骨。清明了,这杯酒,且敬六尺之下的你。”
“迟暮之年,藏有野心。现在的九州,掌权者大抵还是当年的那群年轻人,唯一的区别便是那群少年不再年少,已是濒临迟暮。老而弥坚,老而弥奸,都不是省油的灯。”
“晟王梁欢这些年出奇地安静,不知是在韬光养晦还是老骥伏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年的晟王不是你的对手,如今的晟王自也不成气候,不过是偏安一隅的王爷罢了。比起当年的你,差远了。”
“莫要对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就是如今,他梁欢也比不上你六尺下的一抔黄土。千秋鼎盛之时便能做出最坏的打算,这中原九州,也只有你有这等魄力。”
“虽不见梁欢如何动作,但西晟的浮沉殿却是异常的活跃。元贞初年,世子被封血衣侯,官拜二品,食万户,这其中,也有浮沉殿的推波助澜。只是这份‘恩情’,并不值得感念。倒是如今浮沉殿的所为,称得上是雪中送炭。只是不知道,这份炭火里,藏没藏有利刃。浮沉殿应该不只是想要简简单单地浑水摸鱼,到底所谋为何,又是为哪方或者哪几方势力效力,我也是看不透彻。我有时甚至会想,浮沉殿到底姓不姓傅?如今浮沉殿的殿主甄三千,不失为当下乱世纷争里的一位人物。那位儒士,让我觉着很危险。”
“北蒙节度使纳兰长河也无甚动静,只是当年的你便对此人评价极高,不知如今这位年过半百的彪炳武将又是否壮心不已?”
“南若节度使公良几这些年可没闲着,元贞初年南蛮二十万士卒进攻扬州军镇,此人‘功不可没’。虽然表面上是扬州韶家在牵线搭桥,但背地里,他才是幕后主使。这倒不是说扬州韶家蠢到被公良几利用,他们之间只是互惠互利罢了。世子自武当山返回血衣侯府的途中,命悬一线,也是扬州韶家出的钱,南若出的力。南若的这份‘恩情’,血衣侯府一定不会忘记,他日定当加倍奉还。”
“至于扬州韶家,有些特殊。青、徐、扬三州无论姓傅还是姓梁,韶家这杆大旗都将会迎风飘扬。一个底蕴深厚的家族,不会因为改朝换代而变得摇摇欲坠。世子以后无论图谋东部三州还是中原九州,韶家都不可不拉拢。不过还好,傅东风亲自出马,切断了韶家与傅奔的牵扯,而韶辉也成了上一任家主。如今扬州韶家的家主是韶辉之子,韶诩。而韶辉的义子霍凉,那位封狼将军的离世也掐断了韶家的翅膀,也算是傅东风给韶家提个醒,至少十年内,韶家绝不会轻易下注。也是这十年,为世子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去拉拢韶家。”
“青州扈家虽说名义上投靠了侯府,可是我仍是少算了一步,藏有隐患。扈家的上任家主扈跋,很有手腕魄力,只可惜已经离世。在扈跋离世这件事情上,表面上是我与扈家的现任家主扈宸疆一起逼死了扈跋,可是实际上,我与扈跋密谋已久。扈跋想要借此机会,让扈宸疆兴盛扈家,让扈家成为扶龙之族。而我则想拉拢扈宸疆,握紧扈家。事情本可以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我低估了扈宸疆与他妻子彦菲菲的感情。如今,彦菲菲便躺在后院冰窖的冰床上,不生不死。彦菲菲所服用的毒药,出自我手,南疆的冥界四花之一--龙蜒叶。一种让死人不死,让活人不活的神奇毒药。以扈宸疆的敏锐,早晚会发现我与扈跋密谋的蛛丝马迹。到时,彦菲菲的事情也会成为血衣侯府与青州扈家的隔阂,这便是隐患的开端。魏一这段时日正在寻找让彦菲菲苏醒的办法,而田富已经前往扈家,暂且寄希望于他二人。虽是亡羊补牢,但愿为时未晚。”
“梁衍的三子也已经二十四了,掌管朝政一年有余,在处理政事方面虽谈不上如何出彩,但也还算中规中矩。只是,小皇帝终归要掌权,要扶植自己的亲信。到那时,国师荀屠的位置便会很难界定。荀屠是梁衍的国师,为梁衍出谋划策,梁衍对其也是言听计从。天下大势在荀屠的掌控之下,大梁九州无论如何分崩离析,都不会真正的崩盘。但文帝三十年终归是已过去,如年已经改年号为元贞。只是不知元贞的年号又能沿用几年?天枢豫州内也已是暗波涌起,皇帝梁玉与国师荀屠之间,二十四衙总管河洛会与幕帘掌舵人卜算子.斐然之间,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上,皆泛出涟漪,从这次的暗杀便能看出一点端倪。八门隶属于二十四衙,而河洛会又是梁玉的亲信,所以不难看出,这次暗杀的幕后主使是梁玉。而世子如今就在豫州城内,梁玉不对世子下手反而退而求次对明月出手,说明豫州城内有人在保全世子。皇城内,能让梁玉棘手的人想来也只有他了--国师荀屠。当然,可能荀屠并不是一人在护全世子,还有一人也有可能参与其中。这个人,你且猜是谁?”
“对,就是斐然,你的半个知己,半个敌人。我知道,你不恨他的。不仅我知道,世子也知道。不然,世子不会独自前去天墉城的永夜阁。至于斐然与世子到底谈了些什么,或者达成了一些什么约定,我皆不知。这不是我偷懒,只是觉着世子不能一辈子是世子,总要长大,总要经历一些属于他自己的故事,相识一些他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年轻人嘛,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元贞初年的年关我还在想,世子戾气重、杀心重、缺乏仁心,想要九州共主,不过天书夜谈罢了。所以我给了世子十年,十年的时间,十年的故事,十年的沉淀。现在想想,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世子正在一点点的变化,但仍然是不够沉稳。如果世子如今便处变不惊,稳若泰山,心有山丘岳岭、江河湖海,那他此时便不会身在豫州。当然,倘若世子不在豫州,那我所布的局便没有了任何意义。不得不说,我真不愧为鬼才,真是谋略过人。”
“不用骗我,我知道我聪慧过人。君子的金石之心又岂会被你三两句话便破了心境。放心,我不会骄傲的。”
“什么?长信侯如今怎样?他还能怎样,还是那个样子呗。当年我与傅东风同时伴你左右的时候我便看不透此人,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仍是看不透他。他啊,就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潭,无论多大的石头扔进入都掀不起任何的水花波浪。这一点,虽然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佩服。也许只有你,才能真正看透傅东风,可惜,你又吝于言语,不告诉我分毫。或许,这也是你与傅东风的默契。当年你能把真个东部三州托付给一位异性侯爷,大气。当然,傅东风也担得起这份重任。如今整个东部三州,固若金汤。几个月前,东部三州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傅东风只是坐着马车四处转了转,甚至都未见血,青、徐、扬三州便瞬间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的事情,皆在一夜之间尘埃落定。我有时甚至会想,傅东风是不是更适合成为九州共主?一旦思及此处,我便会有些动摇。我们当年的信念,真的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吗?真的只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我知道,你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不说这些了。刚才说到哪了?对,长信侯傅东风。如今,傅东风的二子为了世子在北蒙拦截四张狂,身负重伤,生死未卜。我已经派天魁前往北蒙,无论生死,总是要回故里的。这件事情,已经谈不上欠与不欠了,世子既是梁帷,也是傅帷。只是现在傅东风还未有任何的动静,不知道是在酝酿着什么。苍穹的平静之下,多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这次傅东风表面上平静如水,但我相信,这九州境内,绝对要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倘若如今生死未卜的是世子,你也能像傅东风那般镇定吗?”
“你肯定不能,狡辩也没有用,你没有这个心性。”
“忘说了,地煞出山了,我请出来的。十五年前地煞全家上下惨死敬王府,只余其一人,心灰意冷,孤身前往南疆之地,远离世俗。我本不想打扰他,只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无可奈何,毕竟豫州的谍报网只有交给他我才能放心。这些年,想来他过得也不甚好,如今年过半百的地煞已是一位头发斑驳的干瘦老头,拄着拐杖,驼着背,步履蹒跚。”
“齐石从豫州回来了,想来世子以后的路也不需要齐石了。在施襄夏之事上,世子的表现我虽然不满,但是内心深处,我还是颇感欣慰的。这不是虚伪,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不求回报,但我还是希望世子能真正地把我当成亲人,而不仅仅是一位谋士。”
宫六晃了晃已经喝空的酒坛,摇摇晃晃,眼神飘忽,“就到这吧,不说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你要当爷爷了。虽然没有仪式,也没有名分,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把香火传下去。只要香火未断,一切便还有希望。我知道,要是你,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只是我不是你,我是宫六......”
齐石把醉的不省人事还依旧喋喋不休的宫六扶到蒲垫上,怔怔出神。
人鬼殊途,但这一人一鬼,好像有好多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