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与冀州的交界处,于喧嚣之外有一间装饰普通的阁楼,鸢飞阁。
楼阁内,一名身量颀长,双目灵动的女子端坐在院子里不由皱眉道:“好重的血腥味。”
“英雄冢,陈仓。”
女子回眸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其身后。男子身量八尺有余,眼神坚毅,魁梧异常,手持一杆泛着淡青色光芒的长枪。
“陈仓?”
男子只是点了点头。
女子嘴角轻扬,露出如春风般的微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那个陈仓吗?”
男子摇了摇头,“一无所知。”
女子显得有些惊讶,微微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既好奇名字的由来,又怕自己贸然询问会伤了男子的自尊心。
男子虽然看上去不爱多言,但并不是不通世俗,主动解释道:“师父予的。”
女子感激地看了男子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转过身享受着春日午后的暖阳。毕竟,这万物复苏的春日已是时日无多。
料峭春风起,吹皱了一池的春水。女子虽喜爱这春日里的暖阳,但实在耐不住一阵阵略带凉意的春风,不由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
“阁主莫要着了凉。”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轻轻走上前,为阁主披上了一件厚裘。
这名身量颀长,双目灵动的女子便是鸢飞阁的主子,寒月。而整座鸢飞阁只有一名不是丫鬟的丫鬟,阮花中。
“谢谢小花。”
阮花中嗔怒道:“医不自医。要是阁主生病了,整个鸢飞阁可没人能给阁主医治。”
寒月牵着阮花中的手轻笑道:“哪有什么医不自医,都是书上骗人的。再者说,整个鸢飞阁如今也没几人。”
阮花中朝后指了指,“这不又多了一人?英雄冢白胜的大弟子,陈仓。”
寒月又回头望了一眼陈仓,微笑道:“见过了。”忽然,寒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对了,你快去取一粒少阳丹给他。”
阮花中满脸的不舍,狠狠瞪了瞪寒月。
“快去,快去了。”寒月用手轻轻推了推阮花中。
阮花中一脸的不情愿,埋怨道:“哎,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啊。”
“好了,后院多的是草药,日后再配便是了。”
“说得轻巧,那紫灵...”
不待阮花中说完,寒月便赶紧转移话题道:“陈仓,你怎么不问你的朋友如何?”
阮花中虽说与寒月的关系并不像普通的主子与丫鬟那般,但丫鬟毕竟是丫鬟,既然主子话已至此,便也不再坚持了,转身朝阁楼内走去。
陈仓只是摇了摇头,依然站在寒月身后,距离控制地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寒月产生压迫感,也能在危急时刻保护寒月周全。
“你的十年到底换来一个怎样的结果,你就丝毫不关心吗?”
陈仓轻轻抬起头,视线略微上移,阁楼上空的整片天空净收眼底,“总有些事情需要人去做,可做事之人却并不一定真正在乎所做之事的结果如何。”
“那你又是为了谁放弃了你的十年?或者说,替谁背负了这十年的人情债?”
“我自己。”
寒月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但很快那丝激赏便被落寞掩盖,不由略微低下头,转过脸去,不去看如雕像一般巍然不动的陈仓。
“那名女子很英气,想必也是江湖之人吧?”
“她不属于这座江湖。”
“那你呢?”
问及此处,陈仓也不禁愣了愣,江湖恩怨,爱恨情仇,自己皆不沾,光复门派,扬名立万,自己也不图,那自己又是否真的属于这个江湖?如果自己并不属于这样的江湖,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那又是一种怎样的颜色?种种疑惑萦绕在陈仓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陈仓一阵沉默之后,寒月也觉失言,毕竟她与陈仓虽谈不上素未蒙面,但也只是见过,仅此而已,这个问题实属有些敏感,不由圆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都只属于自己的江湖。”
“那你觉着什么才是江湖?”
寒月轻轻歪了歪脑袋,轻快道:“大闹一场。”
“然后呢?”
“悄然离去。”
“既然终究归于平凡,那又何须大闹一场?”
“千苦渡尽,方知甘甜。倘若不历经万事,又怎珍惜得来不易的平凡。”
沉默了一会,陈仓略微弯下腰杆,“受教了。”
寒月背对陈仓,笑靥如花。
寒月的言语让陈仓想起了自己的师父,英雄冢冢主--白胜。那位初入江湖便一战成名的江湖儿郎,那位不可一世的武道天才,却在而立之年便选择了归隐,二十余年未曾踏出过英雄冢半步。枕边无妻,膝下无子。这样的生活是否才是师父眼中真正的江湖?而那风光无量的十年,师父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这些陈仓不知,也绝不会向师父主动问及。
阮花中已然回来,将手中的小瓷瓶扔给陈仓,“少阳丹,好生珍藏。”
寒月转头歉意道:“莫听小花胡言,药本就是治病疗伤之用。你身上的血腥味很重,观其气机起伏,翻腾不止,想必也是强撑着一口气。此药虽无人起死回生之效,却是治疗内伤的良药。”
“谢过阁主,心意领了。”说着,陈仓向前踏出几步,欲将手中的小瓷瓶放回寒月身前的石桌上。
阮花中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其实性格是极好的,一把挡住陈仓的手,“你若不收,待会回去阁主又要埋怨我,我可不想挨这份无妄之灾。”
寒月气笑着说道:“你再胡言,回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说着,故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好,好。是我胡言一派,只有阁主最正经......”说着,也被自己逗乐了,笑的前仰后合。
寒月歉意道:“陈仓莫要见怪,小花便是这般。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但人是极好的,以后在鸢飞阁若有需求,尽管告诉小花便是。”
陈仓点头致谢,“阁主太过客气了,陈仓既欠下鸢飞阁十年的人情,便会恪尽职守。所做之事,皆是理所应当。”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所以,我希望皆能安好。”
陈仓点了点头,退后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当春日西下,微弱的阳光已不能抵挡住料峭的春风,寒月缓缓起身,“鸢飞阁有个规矩,不留过夜客。西行五里有一座无名府邸,你的朋友暂时借住于那。”
陈仓弯腰道:“谢过阁主,一炷香之后在下定会返回。”
寒月本想转身说不必着急返回鸢飞阁,可回头之后发现仓陈早已不见踪影。
寒月笑着摇头,“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阮花中撇了撇嘴,“上次他离开之时也是这般,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给人的感觉也是冷冷的。”
“观其行事,此人脊背坚挺,是个硬主。可这一会儿工夫,又两次弯腰致谢,真得很让人好奇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阮花中眉眼带笑,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哎,虽然阁主久居鸢飞阁,可时间并不会因为阁主的驻足而停止。算来,阁主今年也二十有五了,是时候招个上门夫君了。”
寒月一把抓住阮花中的耳朵,恶狠狠道:“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疼...疼...阁主轻点,小花知错了...哎哟...”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不行。”
“怎么不行了?疼...”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很明显吗,根本就是一堆废话...”
“我发四...”
“不是四,是誓。”
“好,四。”
“是誓。”
“嗯。我发四...”
“小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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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府邸。
“砰...”一声炸响之后,两道身形先后落地。
陈仓本就身负重伤,此时体内也是一阵翻江倒海,几番压制,可还是未能压抑住,鲜血顺着嘴角渗了出来。
再观挡在无名府邸前的汉子,年约而立,虽身量不高,但面颊刚毅,剑眉英挺,不怒自有一股气势。
“鸢飞阁,唐铭。不知阁下强闯府邸,所为何事?”
不待陈仓回话,一名英气女子自府内冲了出来,一头扎进陈仓的怀里,紧紧抱住陈仓,哭着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回来就好。”
“你可受重伤?”
陈仓只是摇了摇头,精壮的手臂一时竟不知何处安放,索性背到身后。
云裳闻到陈仓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不由抬起头,用手抹了抹陈仓嘴角那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血迹。
“你还说没受重伤,刚才那一掌便是我也能轻易接住,你又怎么会这般。”说着,眼泪像断了线一般,簌簌落落。
“回英雄冢好不好,咱们回家好不好?”
陈仓只是微笑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回话。
“算我求你了,师兄,回去好不好?”
陈仓颤颤巍巍地伸手抚了抚云裳的秀发,“好了,你没事便好。”
云裳眼睛通红,脸上还有上次的抓痕,抽噎道:“为什么想得到的却总是得不到?”
“可能这就是成长。”
“那我能不要吗?”
“所有人都会成长,你我皆不例外。”
“成长就一定会痛苦吗?”
“我们都是在不停地得到一些东西,于此同时又会失去一些,这并不是痛苦。就好比如今,失去了一些,但又得到了一些。”
云裳抹了抹眼泪,“那我得到了什么?”
“往事。”说着,陈仓背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抛给云裳,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希望你永远也用不到。”
云裳望着陈仓那高大远去的身影,没有挽留,也未问归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傍晚的寒风吹乱了她的发鬓,也吹乱了她的思绪。
唐铭看了看那落日余晖下愈行愈远的身影,又看了看站立冷风中的云裳,呢喃道:“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概莫能外。”说罢,转身朝府邸走去。
只是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对谁所说。可能是远行的陈仓,可能是驻足不前的云裳,也可能是身为局外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