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青州扈家。
扈宸疆坐在太师椅上,身体略微后仰,与元贞初年相比,年过半百的他苍老了许多,鬓角霜染,满面风尘。
田富坐在客位上,身后还站着一人。此人身量中等,观其面相,随和中正,不是大德便是大雅之人。
扈宸疆抬头瞟了一眼田富身后之人,随即开口道:“自上次一别,也有许久未曾见过田管家,不知近来可好?”
“谢扈家主关心,近来也还无恙。”虽然如是说着,但田富脸上还是不由露出几分愁容。
看到田富脸上的愁苦神情,扈宸疆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此番田富以祭奠扈跋之名深夜拜访,定不会只是为了祭奠才来。
扈宸疆打趣道:“田管家也太过表里不一了,嘴上说着‘近来无恙’,脸上却是愁云密布。”
当听到“表里不一”这四个字的时候,田富心中猛地一惊,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
与此同时,只听轰隆一声炸响,窗外竟响起了声声春雷,远在苍穹的雷声盖过了茶杯摔碎的声音。
田富轻轻用手拂了拂身上的水渍,轻笑道:“清明春雷,声声炸裂,一不留神竟被惊着了。”
扈宸疆心中起疑,但面色无常,“田管家定是日夜为侯府操劳,太过劳累了。”
田富叹了口气,“操劳不敢当,不过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了事情。虽然侯爷与宫先生皆非不明事理、心胸狭隘之人,但既食君之禄,便为忠君之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侯府能有你这样的管家,也是幸事。”
田富轻轻摇了摇头,“世人皆说,‘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可有时,事情并不是想做好便能做好。这其中,还夹杂着运数。”
扈宸疆轻轻抬了抬眉毛,没有答话,心中暗想道:“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哎,这些丧气的话就不说与扈家主听了,免得惹家主烦心。”说着便站起身,要与扈宸疆道别。
“田管家哪里话,哪有什么烦不烦心的,快请坐。这般匆匆离去,岂不让人觉着我青州扈家毫无待客之道。”
田富长叹一声,面露愧色,“扈家主对侯爷忠心耿耿,便是连同侯府的奴才,也荣得扈家以客相待,只是扈家主越是这般,越让在下羞愧难当。不仅在下感到心有愧疚,连宫先生也觉无颜面对扈家主,所以此番吊唁扈老只得由在下代宫先生前来。否则,宫先生一定会亲自登门前来。”
扈宸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田富接下来所讲之事定是让自己难以接受之事,不然田富不会这般演足了前戏。而且田富脸上的愧疚之色,也不全是装出来的,七分为假,三分为真。要知道,既然宫六能让田富担任血衣侯府的大管家,说明此人绝不简单,定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乱了分寸。这三分的愧疚,让扈宸疆真的有些怕了。因为,他心中真正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并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宫六、田富也是一清二楚。
扈宸疆缓缓坐回椅子上,轻轻往下压了压手,示意田富也坐回去。
沉默半响,扈宸疆慢慢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田管家有话直说便是。”
田富也知此时不能再拐弯抹角,沉声道:“魏一救不醒扈夫人。”
扈宸疆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还是感觉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饶是心思玲珑,才智隐忍皆是上上乘的扈宸疆也问了一个毫无意义却又令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田富低着头一言不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扈宸疆喉管微动,几次想要询问可还有人能救她,只是如论如何尝试,他都没能说出口。他在怕,怕田富把话说死,哪怕是句假话也好。
世间事有千万,唯有无望最伤人。
站在田富身后的男子弯腰道:“魏某虽无力救贵夫人,但这并不表示夫人永远醒不来。”
扈宸疆慌忙站起身来,像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切道:“魏先生可还有办法?”
被称为魏先生的便是位列白夜行封神榜的医仙魏一,“贵夫人所中之毒并非真正的毒药,而是一种草药--龙蜓叶,冥界四花之一。它能使垂死之人不死,不过却不可以活人,也可以使活人变成活死人,令其昏迷不醒。”
扈宸疆紧绷的神经猛得一松,瘫坐在椅子上,呢喃道:“能活着便好...能活着便好...”
田富脸上看不出悲喜,既没有对扈宸疆的表现嗤之以鼻,也没有悲天悯人的慈悲,依然略微低着头。
魏一的腰杆弯得更低了,愧疚道:“龙蜓叶生长在南疆的潮湿之地,魏某若不是元贞初年的南疆之行,也不知世间竟还有如此荒诞的草药。只是魏某前三十载未曾走出过九州,遍观古籍也未曾发现任何有关龙蜓叶只言片语的记载,此时也是无能为力,实在是愧对扈家主的期望,愧对宫先生、侯爷的信赖。”
扈宸疆无力抬了抬手,示意魏一无需自责。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田富开口道:“其实,魏一早在一月前便从南疆之地返回到了侯府,只是在查看了扈夫人的情况之后,一直找不到让扈夫人醒来的方法,这才拖到了如今。并非有意隐瞒扈家主,实在是侯府自觉愧对扈家主,无颜提及此事。宫先生已下令,命魏一明日便前往南疆,倘若找不到令扈夫人苏醒的方法便不得返回九州大地。随行的还有一干死士,找寻苏醒的方法便由他们做引路石吧。但愿功夫不负有心人,能为扈夫人做上一二。”
扈宸疆点头道:“替扈某谢过宫先生,至于此事,侯府不必过多自责。”
田富站起身,弯腰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不再打扰扈家主了。侯府后山的冰床已然鸡肋,若是这几日扈家主不便,我等亲自护送扈夫人回府。”
扈宸疆摆了摆手,虽是不愿但还是开口道:“夫人还需暂居于侯府,暖春虫多,盛夏炎热,深秋天燥,凛冬蒙尘,只有冰窖中的冰床才是一尘不染,我才能放心。”
田富沉吟半刻,当即开口道:“倘若扈家主不嫌弃,可连冰床一同送来。只是冰窖实乃天然之洞,无法迁往扈府。”
扈宸疆苦笑着摇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那来自于武当山的冰床,非是凡物,扈某承受不起。”
“扈家主无需客气。侯府,扈府虽不能说是一家,可但凡有侯府能帮得上的,侯府自是不吝啬。”
扈宸疆有些犹豫,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起身相送。
田富是何等精明之人,随即开口道:“明日宫先生亲自将冰床送予扈府。”
这时,扈宸疆才抱拳道:“谢过田管家,不必宫先生前来,明日我亲自前往侯府拜会,届时再言此事。”
扈宸疆顾虑田富不能做主此事,为了避免乌龙事件才会这般不急答应。毕竟,此后经年,扈宸疆还需要寄希望于魏一身上。只要还尚有一线生机,那便不是万丈悬崖。
倘若直到扈宸疆人生的弥留之际,仍未找寻到令彦菲菲苏醒的方法,扈宸疆也不会觉得此生有憾,因为他从未放弃过。
可以枯等百年,但他不愿留下任何后悔的余地。
找到与否,苏醒与否,皆是生命中的偶然,皆是生命中的定数,可能这便是彦菲菲的宿命。当然,这也是扈宸疆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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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的马车上,田富一直闭着眼睛。
魏一与田富相识十余载,私交甚密,所以两人独处之时也没有平日白夜行同属之间的忌讳。虽然看到田富在闭目凝思,但想到明日便要踏上南下之途,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返回中原九州,便开口道:“老田,我明日便要走了,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回来,你要是困了就明天再睡。今晚,陪我聊会。”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会让人显得极其疲惫,田富也不例外。此时的田富斜靠在马车壁上,神情疲倦,“不要吵。”
魏一虽然百般不情愿,但也知田富此时绝不只是想休息,也就不再出声了。魏一医术超群,九州内虽不说首屈一指,但鲜有能望其项背者,可是谋略才智却并不出众。他对扈宸疆所说的所有言语皆是前几日田富亲自口述予他的,甚至连话语间的停顿、动作、语气都不例外,一字不差,一语不差,一行不差。
田富不时眉头紧皱,不时面色阴森,直至一炷香之后才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
“老田,想什么呢?”
“我在回想你我在扈府内的所有细节,有没有遗漏。”
“想清楚了没有?”
“一个人的才学谋略是有限的,我做到了我的极致,但至于事情结果如何,且看以后了。”
“好好地喝着茶,茶杯咋没拿稳,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田富轻笑道:“我若不是如此,扈宸疆很难相信我后面的言论。与聪明人打交道,也省心,也麻烦。省心之处在于,不用你多说,他自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什么时候绝不能做什么,惊喜多于惊吓。但事情多是两面性的,麻烦之处便在于如何让他相信你所说真话是真话,你所表达的真心是真心。”
魏一白眼道:“文化人就是矫情,屁事真多。”
“俗。”
“谁?谁俗?姓田的你可说清楚,信不信我往你酒里放龙蜓叶?”
“你个毒医。”
“谁毒?我救苦救难二十载,治得都是疑难杂症,医的都是将死之人。活死人,肉白骨,不能说菩萨再世,那也是功德无量。不像你,姓不姓田都不好说。还让扈宸疆相信你的真话是真话,看清你的真心是真心,我呸。三寸之舌无半句实话,一拳之心无一片鲜红。”
田富满不在乎道:“可知世人皆活在面具之下,又有几分真心,几多情义?即便是肺腑之言,也需巧借谎言的外衣才能令人信服。而那赤诚之心,又怎可曝于烈日之下?这才是君子的处事之道。”
魏一掏了掏耳屎,“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君子的眼界格局也就那样吧,一般般。”
田富爽朗一笑,“定位,对自身的定位比起才智谋略还要重要。否则,容易夭折。”
魏一的面容不由有些僵硬,晓是不通权谋的他也知道田富此言的真正含义。
魏一愤懑道:“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你既对扈宸疆许下重诺,宫先生那边又如何交代?”
“要知道,侯府此番如此谄媚又是为何?”
“为何?”
田富暗叹一声,不由扪心自问,“我田某人不说才高八斗,那也是文思三千,咋就有这样一窍不通的体己人。造孽啊...”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念及魏一明早便要前往南疆,还是很耐心的解说道:“因为怕扈宸疆反水,这其中因由很驳杂。清明雨夜,清虚山上,宫先生命我立即前往扈府便是这个原因。这其中利弊,宫先生比谁都清楚。”
“一个青州扈家有那么重要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金易得,一士难求。扈宸疆虽说既非将,也非士,但他又岂止值千金?我相信不久得将来,整个九州都将会记住这个名字。”
“何以断定?”
“实力,这是最有实力的言语。”
“实力?”
“隐藏在暗处的实力,当潮水退尽,会有它横空出世的那一天。”
“所以你料定宫先生会答应?”
“至于宫先生答不答应,需要他亲口说出来。我能直谏,却不能直言。”
魏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不是他所在意的,理不理解田富的此番话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是想在踏上南疆之行的前夜,能与这位至交好友多言几句,哪怕是废话也好。
一夜很长,六个时辰,二十四炷香,四十八刻钟,无数的瞬息刹那。一夜也很短,眨眼之间。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无不离之聚首。天色方明,田富与魏一各自离去。下次的久别重逢,又是匆匆数年。
田富朝驾车马夫比了个手势,马车朝侯府的方向驶去。
原来,驼背马夫又聋又哑。至于是不是天生如此,可能只有田富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