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阁的后院。夕阳西下,一位头发斑驳的老者独坐在亭子里,那久经岁月的沧桑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眯眼眺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无蕊来到老人身旁,欲言又止。老者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莫大之祸,起于须臾之不忍,不可不谨。”
“可是,只两天时间,四大顶尖死士四去其三,只余黄泉,这代价是不是太高了?”
老者轻蔑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现在的形势很微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生死门不得不剪掉一些羽翼。”
“就算浮沉殿、聚散厅、流沙界三方联手,生死门也有一拼之力。”
“哼,他们算什么东西,就算再过一甲子也不过是偏安一隅、蝇头苟利的小人物。人犯一苟字,便不能振,他们永远掀不起大风大浪。”
花无蕊接着问道:“彭城的死士谍子?”
“只余黄泉,全数召回。”
花无蕊点了点头,转身默默离开了亭子。
江湖刀剑冷,生死皆无情。蝶雁本无知,山水亦无情,寒蝉凄切雨霖铃。
冷水寒那深邃的眼眸里散发着阴森的寒光,看了眼那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霞光,怅然道:“可怜三尺无情土,埋葬七尺江湖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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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冬日,彭城迎来了元贞初年的第一场大雪。飘雪纷纷,撒落了彭城一地的梨花,洗涤着这似清似浊的俗世。
一位目盲女琴师抱着一把七弦琴独自走在这略显苍凉的街道上,北方席卷着雪花无情地拍打在目盲琴师那削瘦的脸面上。
目盲琴师耐性很好,走的极其缓慢,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毫不在意。只是不时用手拂去七弦琴上的飘雪,好像这把七弦琴就是她的一切。
半个时辰后,明月楼前。“北风呼啸,大雪纷纷,掌柜的可否行个方便,雪停我便自行离去。”
田富走向目盲女琴师,道:“雪路难走,门口尚有一张空桌子,你暂且在那里休息,等雪停再走不迟。”语罢,田富眯眼打量着目盲琴师。
目盲琴师好像知道田富在看向她,道了声谢,朝田富方向施了个万福。
田富朝着里面走去,目光精明,没有平日里的憨厚。
傅帷和明月楼的掌柜江山在靠近窗口的桌子上坐着,二人不顾严寒依然打开了窗户,一块饮酒赏雪。
从明月楼里面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雪景,虽不壮观却别有一番风味,仿佛处身两个不同世界一般。
“绿蚁新醅酒,红酒小火炉。多好的意境,可惜此刻虽有雪景,但酒非绿蚁,炉非红泥。”傅帷说着看向窗外,那纷飞的雪花透过窗户打着旋飘了进来。
江山裹着一件半新的黑色貂皮,越发显得脸色惨白。可能是畏寒的缘故,缩了缩头,伸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就算酒是绿蚁,炉是红泥,你也喝不出白香山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好客之情。”
傅帷把玩着酒杯,淡然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如今还缺少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
“炉非好炉,却可温酒;酒非好酒,却可暖心。彭城残雪日,皆是异乡人。兄台,可否共饮一杯。”
说着,一位两鬓斑驳的中年儒士和一位面相稚嫩的小姑娘一起走进了明月楼。
傅帷看向中年儒士,目光却停留在小姑娘身上,笑容玩味。
面相稚嫩的小姑娘也同时看向傅帷,吐了吐舌头,朝傅帷做了个鬼脸。
江山像酒鬼一般,酒杯不离手,又喝了一杯温酒,慷慨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此处饮酒赏雪,不问出身,不念过去,不谈将来。”
中年儒士吩咐小二再上一坛好酒,走向江山,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谈那些无趣的作甚,活在过去人只不过是执迷不悟,活在未来的人也不过是妄想迷茫,只有活在当下才能引吭高歌,且行且乐。”
傅帷眯眼看向中年儒士,随和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江山抚掌道:“罗隐的一首《自遣》,全诗总共四句,两位道友分别吟诵了其中两句,吾只能念念诗名,聊以慰藉了。”说着,起身端着酒杯走向窗前,看着着茫茫的雪景,紧了紧身上的貂皮,感慨道:“弃我去者,昨日之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在世不过短短三万六千天,不如意事又十之八九,不若借酒浇愁,醉生梦死。”
中年儒士摇头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大好雪景,又岂能只顾饮酒浇愁。”说着看向窗外雪景,吟诵道:“暮雪积三尺,瑞兆明年秋。”
傅帷抿了一口酒,接着道:“天将暮,雪乱舞,形似梅花,飘似柳絮。”
江山面色微醺,把酒杯里的酒洒向窗外,怅然道:“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天可老,海可翻。消除此恨难。铁骑征战几人还。血染雪满山。”说罢,摆了摆手,对中年儒士和傅帷歉意道:“还请两位道友见谅,酒量不佳,才疏学浅,就不班门弄斧了。”
田富小跑着过来,扶着江山上了楼。
傅帷望向江山的背影,心中冷笑:“好一个明月彭城第一楼。”
中年儒士笑着看向傅帷,道:“茫茫白雪,皑皑血衣,雪血分不清。”
傅帷面色阴沉,森森道:“雪漫流沙八百里,不及三千弱水深。甄殿主别来无恙。”
话语刚落,一声巨响在甄三千头顶炸开,一道黑影从天而至砸向甄三千。
傅帷右手持匕首流光,闪电似的从木椅上弹起,刺向甄真。
目盲琴师左手拍向桌子,右手按住在空中急速翻转的七弦琴,朝傅帷方向猛拨琴弦。
甄三千左手抓住甄真,右手朝向那道黑影拍去,顺势退向门口。
傅帷刺向甄真的只是虚招,左手朝目盲琴师拍出一掌,空冥掌。
目盲琴师低喝一声,右手拇指按住琴弦,向前拨去,目送归鸿。
傅帷右手匕首劈向空中,身体向后飘去。这一切仅在一眨眼间发生,窗外的雪,尚未飘落到地。
甄三千面露讥笑,“这就是血衣侯的待客之道?”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把断剑--兵器谱剑榜第六的鱼肠。左手持剑,剑势上挑,奔向傅帷。
傅帷右手挥动着匕首抵挡凌厉的剑势,左手不时向甄三千拍去。
甄三千嘴角含笑,用断剑抵住傅帷的匕首,右手拍向傅帷的头颅。
傅帷猛然向后退去,撞碎了明月楼的墙壁。冷水寒曾经对傅帷说过,“任何时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傅帷虽是金刚境,但甄三千绝不止金刚境,倘若互换一掌,结果定不是傅帷能承受的起的。
死士黄泉直奔甄真,她应该是这几人中唯一的变数,只有她才能牵制住甄三千和目盲琴师。
目盲琴师不再拨弦,双手拍向七弦琴,以目盲琴师为中心,空间扭曲了起来,形成一座圆形的结界。
黄泉面露狡黠,猛然撞向墙壁,透过墙壁直刺甄三千背后。
傅帷则趁机奔向甄三千,借势跳起,左脚凌空踏向甄三千面门。
甄三千单膝跪地,左手持鱼肠,插向地面,轻声道:“剑落刃,激起千层雪。”飘雪仿佛凝滞了一般,停留在空中,地上的落雪则在剑气的激射下,形成冰刃向四方射去。
一截冰刃直刺向傅帷,傅帷一脚踏碎冰刃向后方弹去。
战场上局势总是瞬息万变,刚才还占据主动的黄泉已是无路可退,身后有目盲琴师,前方有甄三千。冰刃划破了黄泉的脸颊,手臂上也满是鲜血。匕首离甄三千的后心还有不到一寸的距离,黄泉面露坚毅,身影没有丝毫的后退。
甄三千右手凭空握在空中,雪花凝集,形成一把雪剑,倒刺向身后。
黄泉瞳孔猛缩,刺向甄三千后背的匕首猛然改变了原有的轨迹,抵挡住雪剑,身形向一侧闪退,匕首则在空中射向目盲琴师。黄泉背后已布满细碎的伤口,只是血还未流出就已冻住。
并未见目盲琴师如何拨动琴弦,匕首在目盲琴师身前忽然定住,垂直落在了雪堆里,不见踪迹。
甄三千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生死门就这点能力了吗?真令人失望啊。”
目盲琴师嘴角微翘,婉转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且容奴婢为血衣侯弹唱一曲边塞诗。”说罢,把七弦琴横放身前,缓缓拨动,吟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目盲琴师越拨越快,声音也愈来愈急,铿锵有力,楼外的飘雪旋转着徘徊在空中,久久不能落地。六瓣的雪花像是被利刃切割了一般,不断地缩小,洋洋洒洒的漫天飞雪变成了一粒粒细碎的冰碴。
傅帷半眯着眼睛,牙关紧咬,脸颊上血丝密布。细碎的冰碴虽说可以轻松地划破肌肤,但这不是最致命的,那时而铿锵时而悠扬的琴声才是最有力的攻击。
素琴贺兰儿弹奏的七弦琴是三大古琴之一的七弦桐。桐一直被认为是平凡之物,殊不知,道家鼻祖曾在《庄子》中云:“南方有鸟,名为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桐,道之木也。七弦桐虽看似普通,但声音空旷灵动,可扰其心智,乱其本心。乾坤境的精髓在于“三生万物,通晓世间”,而七弦桐的魔音则能切断乾坤境高手对万物的感知。死于素琴贺兰儿之手的乾坤境高手不计其数,但七弦桐的琴声只能扰乱金刚境武夫的心智,却并不能击碎其体魄,这也是傅帷虽然受伤却并未被重创的原因。
黄泉虽不是被七弦桐琴声完全克制的乾坤境,但也不是金刚境,能衡量杀手品级的只有赏金。杀手也好,死士也罢,即超脱于儒释道三教,也不似江湖上以力证道的武夫。
黄泉面部剧烈的扭曲起来,双目充血,七弦桐的魔音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地侵扰着他的意识。对一个刺客来说,速度决定了他一击之后无论成功能否全身而退,而意识则是决定能否一击得手的关键。
犹豫永远是成功最大的敌人。黄泉双手突然拍向耳门,快速地冲向明月楼,一截雪刃在黄泉手中已然成型,射向目盲琴师,身体则砸向甄真。
与此同时,傅帷手持匕首奔向甄三千,雪落千刃。
甄三千并未有想象中的焦急,甚至不去关心明月楼内的战况,只是悠闲地向后方飘去,将鱼肠顺势向下划去,单手向上抬去,“起。”一道屏障平地而起。
由流光所卷起的雪花撞向屏障,四处溅落,但屏障却没有任何要坍塌的迹象。
傅帷面色凝重,站立在屏障一丈外,双手合十,沉声道:“请。”紫雷滚滚,一座法相屹立在傅帷身后。法相面相威严,目光通透悲戚。
傅帷面色苍白,嘴角渗出血水,跪在地上,沉声道:“皇天后土,诸佛万象,愿借紫电一用。”
法相悲悯地看向傅帷,低念咒语,单手结印,形似‘卍’的符咒周身闪着紫光,从天而降砸向结界。
随着符咒的形成,傅帷身后的法相也变得模糊起来,一阵狂乱的风雪刮过,法相消失在这茫茫雪地里,不见踪影。
甄三千收起了原有的悠闲,面沉似水,不过依然单手向上凭空托起,讥笑道:“请来佛门法相又如何,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即使能请来法相真身也不足为惧,世间诸佛一剑斩之。”甄三千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天际,仿佛这声音不是来自甄三千,而是来自这灰蒙蒙的无尽苍穹。
符咒上的紫光在甄三千头顶上方寸寸炸裂,那结界也开始摇晃了起来。甄三千衣袖尽碎,面色灰败,显得极其狼狈,但那双眼睛却熠熠生辉。
当符咒的最后一道紫电烟消云散,结界也轰然倒塌,甄三千吐出一口血水豪迈笑道:“你既单手施印,我必单手破之。佛门也好,道家也罢,不过是故弄玄虚,愚弄世人。”
明月楼内。黄泉此刻只想挟持住甄真,否则绝无胜算。
目盲琴师挥琴挡向冰刃,黄泉则趁机近身抓住甄真那瘦弱的肩头向楼外飘去。
楼外,黄泉一手抓住甄真肩头,一手掐住甄真的脖子,望向傅帷和甄三千那边的战场。鲜红的血液从黄泉双耳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像一朵朵盛开的娇艳红梅。
甄三千转身看向黄泉,讥笑道:“生死门四大顶尖死士,暗影追魂,墨月索命,忘川无声,黄泉无门。本以为最后死的那位会给我一个惊喜,但你的表现让我丝毫提不起兴致。哦,对了,你已经听不到了。”
黄泉虽懂唇语,但此刻他却不敢分心去探究甄三千到底说的是什么。决定生死的往往只是一瞬间。
傅帷面向甄三千倒退向黄泉。甄三千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看向黄泉身后。
黄泉下意识的握紧了抓住甄真脖子的右手,将自己的身体藏在甄真身后。
飘向后方的傅帷忽然向一侧翻滚,一枚金黄色的铜币嵌入傅帷身旁的雪中。
黄泉双目突出,惊讶地望向面相稚嫩的甄真,向前方倒去。
甄真面露微笑,抽出了洞穿黄泉左肋的小手,在雪白的貂裘上擦了擦尚未干涸的血迹。
甄三千面露凝重,掠向甄真。目盲琴师则用小指挑起琴弦,急声道:“坠空雪花数点,刃非刃。”琴弦“砰然”炸裂,凛冽的北风席卷着雪花吹向甄真身后。
待风雪消散,甄三千和甄真出现在目盲琴师的身前。
甄三千的肩头渗出血丝,衣服上的血迹仿若点点墨汁滴落在水里,慢慢地扩散着。
黄泉尚有余温的尸体躺在冰冷的雪地里,一枚纸币赫然出现在黄泉的后背,这枚纸币几乎切碎了黄泉的脊柱。
距黄泉尸体不足五丈处还立着一位无头黑衣老者,老者的头颅已不知去向,但老者的手中捏着一枚尚未来得及射出的纸币。
傅帷狰狞着笑道:“我只想看看绝路的尽头是不是重生。”说着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迹。
甄三千只是眼神复杂地看向傅帷旁边的陌生黑衣人,朗声道:“不知阁下是谁?”
黑衣人手持黄金盘龙长枪,沉声道:“身份很重要吗?”
甄三千在快速地盘算着,此刻是走是留。本想杀掉生死门的死士放过傅帷就全身而退,这样既能对扬州韶家有个交代也能让傅帷欠浮沉殿一份难得的香火情,但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半路杀出一位不知深浅的黑衣人。
黑衣人握枪的右臂向后摆去,奔向伤势并不乐观的甄三千。整个身体后仰,像一张反弓,拖枪的右臂猛然挥向前方。黄金的长枪在天空中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崩山。
目盲琴师指尖渗出鲜血,染红了琴弦,右手拇指和食指挑起两根琴弦,“看”向来势汹汹的黑衣人,缓缓吟诵道:“紫袖红弦明月楼,窗外飞雪一万重。”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骤然上挑,七弦桐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琴弦也应声而断,楼外的冰雪重重叠叠,凝结成一座冰山,挡在黑衣人和明月楼之前。
金枪顺势砸下,冰山砰然炸裂,明月楼像被利刃切割过了一般,从中间整齐地分开。
当冰雪落地,激起的水雾消散,明月楼前只余傅帷孤身立在萧索的风雪中,衣袖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