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从明月楼内走了出来,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半新的黑色貂皮,田富则紧跟身后,眼神明亮,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江山抬头看了看纷纷飘落的雪花,摊开手掌,对傅帷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香山的这首《问刘十九》此时才是最应景不过。”
傅帷略显狼狈,但眼神却没有任何的颓败,也顺着江山的方向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天空除了飘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傅帷无奈笑道:“我还有选择吗?”
“你觉着呢?”
傅帷用雪擦了擦脸上血迹,有些自嘲,“没想到绝路的尽头还是绝路。”
江山在雪中捡起了黄泉掉落的匕首,递给了田富,朝后挥了挥手。
傅帷嘴角轻咧,握紧匕首的右手因用力和寒冷而略显苍白。
江山笑着道:“天无绝人之路,你这就认命了吗?”
“认命?哼,就算只余灰烬那也是燃烧过得痕迹。”
江山眯眼看向傅帷,“故人相逢,楼里小叙一番。”说着,走进了明月楼,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坐下。
江明月已经摆好了酒水,田富也从楼上走了下来,匕首上的血迹尚未落尽。
江山坐在那张桌子上,看向坐在对面的傅帷,感觉和十六年前的场景是那么的相似,也是在寒冷的冬季,外面也是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但故人却已不在,江山也已经不复年轻。
江山眼眶有些湿润,喝了一杯酒,缓缓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人。”
傅帷面露疑惑,静等下文。
“十六年前有一位故人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的傍晚坐在这里,那时还没有明月楼,这里还是江山客栈。”
江山从怀里拿出一锭金子,“世人万般哀苦事,无非生离与死别。但那一次的分离既是生离也是死别,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那人走之后留下了一锭金子和一副对联。‘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彭城第一楼’就是出自那人的手笔。”
江山说着用手摩挲着那锭金子,“那副对联算是临别赠言。而我蛰伏于此也没让那位故人失望,阆苑三千客,彭城第一楼,我做到了。一诺千金,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我就会一往无前的走下去,我不在乎身后是否有凄风冷雨,因为指引我的是这斑斓的星空。隐藏在黑夜中的人心中永远有一片虽不光芒万丈但足以照亮前方的星空。”
傅帷喝了一口热酒,“那人我听田富提起过。”说着眼神玩味的看向田富。
田富没有再一味伪装憨厚,只是点了点头。
“可十六年前与你相见的那位故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江山沉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傅帷眯眼看向江山,江明月则从脖子上取下来一件饰品,是半块玉佩。
傅帷眼睛猛地一缩,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胸口,这半块玉佩他太熟悉了,因为他也有半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江山起身道:“不要急,你想知道的岁月都会给你答案。现在就算我说我是你义父你也不会相信,当然我也不是。现在的你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不如暂且陪我这位病秧子一块聊聊,说不定你会豁然开朗。”
傅帷眉头紧锁,“愿闻其详。”
“刚才非是见死不救,因为我知道,不论是浮沉殿还是流沙界都不是真心想杀你,他们的目标皆不是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身在局中,自是看不出利害关系。如今天下九州,除了豫州,其余八州分别被你父亲征东大将军傅东风、晟王梁欢,南若节度使公良几和北蒙节度使纳兰长河占据着,这看似平静祥和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但这四人却又相互牵制、相互制约,正中了大梁皇帝的下怀,任凭谁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傅帷点头道:“这是一场关于权利的好戏,但主角却有五位。不过这和我被不被暗杀又有什么联系?”
“不,现在是六位了,还有一位是你,所以你现在比谁都安全。这五位列土封疆的将军、王爷、节度使也好,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也罢,谁都有吞并中原九州的雄心,但现在的局势太平静了,需要有一人来搅浑这趟水,而你正是应运而生的那人。”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需造时势,”
江明月抿嘴轻笑了一声,站在江山旁边没有说话。
傅帷认真道:“那为何四大杀手组织除了南若的聚散厅和北蒙的流沙界皆已出动,这样做无论是保护我的生死门还是阻拦我的浮沉殿岂不皆无意义?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还漏了一位,刚才手持金枪的那位黑衣壮汉不是来自生死门,而是来自流沙界,枪仙龙应池。冷水寒派杀手保护你是为了还多年前欠下的人情,浮沉殿则是受人之托,不过他的目的却只是削弱生死门的力量,阻拦你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而流沙界,以胜屠八百的心性倘若受人所托绝不会只派龙应池孤身前来,那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浑水摸鱼,除你以外能杀多少杀多少。”
“既然冷水寒知道我没有生命危险,那他为何还要大费周折的护送我回青州?难道只是为了尽早的还清那十来年前欠下的人情?”
江山轻笑了一声,“你可知是谁委托浮沉殿的甄三千前来截杀你?”
“应该不是晟王梁欢。”
“梁欢的确想你死,不过却不是现在,买主是扬州韶家。倘若冷水寒不派遣生死门的杀手来保护你,那韶家也不会即费人情又耗金钱地请浮沉殿来截杀你,只需动用韶家豢养的死士就可以了,何须委托他人。”
“西晟浮沉殿,却不是谁想请就请得动的。”
“那是自然,只要是暴露在太阳底下的地方就难免存在着阴影,扬州韶家这几年的手段可不太光彩,有太多见不得光的地方。”
“那南若聚散厅为何没插手,韬光养晦吗?”
江山冷笑道:“韬光养晦?你认为一个沾满鲜血的组织会这样选择吗?染过血的剑可以重新回鞘,但执过利刃的心却永远不会回头。二十万南蛮士卒毫无征兆地入侵峡口绝非偶然,而南若节度使管辖的荆州是南蛮部族撤退的必经之地,你认为公良几和此事能摆脱干系?聚散厅不参与此事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二十万南蛮入侵谁是最后的得利者?南蛮?公良几?扬州韶家?还是......”
“你是想说傅东风?”
傅帷喉咙微动,没有回答。
江山看了眼外面的飘雪,“我认识傅东风也有将近三十载,却仍然看不透他,他的布局落子很是无理手,不可以常理揣度。可以肯定的是,二十万南蛮入侵扬州他肯定不是发起者,但他却是最后的得利者。其一,替你讨了一个血衣侯的爵位,你也成了元贞年间第一位受封的武将,这应该是朝廷能给的最大的官帽了,但朝廷是否别有用心就不好说了。其二,傅东风以修建峡口、蚍蜉、菩萨蛮三座军镇和厚待士兵亲人为理由趁机狮子大开口问朝廷借钱借粮,又以防范南蛮部族为噱头招兵买马壮大势力。从这方面来看,傅东风的确有足够的理由参与此事,即使不是发起者却也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势力盘根错节,表象永远只是掩护,不过我相信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局势总是瞬息万变,没有谁可以完全的掌控局势。南蛮部族好比一头猛兽,扬州韶家负责把猛兽勾引过来,南若节度使公良几负责撤退路线,而无论是哪方受利,你皆是猎物。南蛮部族皆想杀你而后快,因为你身上占满了南蛮士卒的鲜血。扬州韶家想除掉你,因为无论是官场的宦海沉浮还是家族里的明争暗斗,人与人之间永远只有两种关系,绊脚石和垫脚石。既然你成不了傅奔的垫脚石那你就只可能是绊脚石了,当然要尽早铲除。公良几,早前想杀你,因为你的身份是傅东风的三公子,军镇的无双悍将,相当于傅东风的左膀右臂,除掉你自然削弱了傅东风的实力。而现在你的身份是朝廷敕封的血衣侯,食万户,这是朝廷和其余三方势力皆乐意看到的,让你父子二人产生隔阂间隙。你的存在即掣肘傅东风,又给这平静了十五年的九州注入了新的变数。只有有了变数,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才能变成一滩活水。所以现在,公良几肯定不想你死。至于南蛮入侵谁才是主谋,水太深了,也太混了,没有人能真正地看清水里的景象。除了不是你,各大势力谁都有可能。”
傅帷站起身朝江山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认真道:“既然先生说了我想知道的岁月终究会给我答案,那我便不再多问。恳请先生随我去青州,我想先生绝不会在明月楼残度余生。如今天下纷争四起,局势不稳,愿先生能辅我左右,驱逐四方,征屠九州。”
江山端着酒杯走向门口,背对着傅惟,“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