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一辆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行走在青州的小路上。马车在血衣侯府前缓缓地停下,车帘拉开,走下来一位年过半百,身穿华服的男子。
华服男子走下马车,并未让马夫跟随,只是独身前往血衣侯府。
“劳驾通报血衣侯一声,青州扈家,扈宸疆求见。”华服男子的耐心极好,只是望着血衣侯府的牌匾,怔怔出神。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田富面带微笑地走了出来,虽然笑容和蔼,但田富的步伐却并未因看见扈宸疆,青州扈家的下一任家主而加快步伐,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曾经的小厮田富已然改头换面,如今已是血衣侯府的管家。
“还望扈爷见谅,新来的守卫,对青州的人事还未熟悉,让扈爷久等了。”说着,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扈宸疆没有了在扈家的唯唯诺诺,多了分从容淡定,对田富拱手道:“田管家无需客气,叨扰贵府已是心怀愧疚。”
田富眼神一凛,但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笑道:“但愿扈爷能不枉此行。”
血衣侯府正厅。傅帷坐在主座上,并未起身,只是笑着对扈宸疆道:“扈爷,请坐。”
扈宸疆对血衣侯弯腰道:“岂敢,在侯爷面前怎敢称爷,侯爷若不嫌弃,称余一声宸疆就可以。”
傅帷并未如何推脱,“宸疆请坐。”
扈宸疆坐在左边的位置,寒暄道:“侯爷近来可好?在青州也还住的习惯?”
傅帷品了一口茶,“自古英雄出青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当是个好地方。”
扈宸疆并未附和,只是平淡道:“江北地区虽不如江左和江南,但胜在还比较干净。说罢,别有深意地看向傅帷。”
傅帷也看向扈宸疆,眯着眼睛,面露微笑,“宸疆这句话怎么讲?”
扈宸疆喝了口茶水,沉声道:“江南扬州,韶家已经扎根数百年,虽不能说是铜墙铁壁,但侯爷若想在扬州动点手脚,却也不容易。尚且扬州军镇雾列,各路将领靠山不同,立场自然不同,想要拉拢绝非易事。再者说,那些年还不是将军、校尉的士卒在军伍中想要出人头地,不花钱铺路,侯爷信吗?扬州韶家就是一颗参天大树,如今太多的将领曾在这颗大树下躲避过凄风苦雨。当然,扬州韶家也不一定只认韶字,但这之间的不确定因素,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我相信这将是一场豪赌。”扈宸疆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抬头看向傅帷。
傅帷收敛起了笑意,“豪赌?宸疆也是个赌徒吗?”
扈宸疆眼神清澈,“我既不是赌鬼也不是赌徒,我是一名生意人,我只重利。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而且从不后悔我所做过的任何决定。我的眼中只有一条通往前方的道路,我也坚信黑暗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光明。”
傅帷笑了笑,“宸疆说的虽堂而皇之,但这和赌徒又有什么区别?”
扈宸疆看向傅帷,面露坚毅,“即使侯爷再聪明,也永远不会知道赌徒下一秒会押注押在谁的身上,扬州韶家便是如此。”
傅帷看向扈宸疆,伸手示意他继续说。
扈宸疆接着道:“江左徐州,比起江南扬州,徐州气候更加适合耕种,扈某若没记错,掌管军队政务的司马蔺如曾戏言‘大梁粮草半出徐州’,足可见徐州之富饶。而且,徐州位于东部三州的中间,北有江北青州,南有江南扬州,西邻豫州,东濒东海,是统筹三州,坐镇中央的好地方。但是,将军府坐镇徐州。在徐州,毫无隐蔽可言。”
傅帷面色铁青,猛然拍向桌子,檀香木的桌子化作齑粉,厉声道:“是青州扈家野心不小,还是你扈宸疆野心不小?”
扈宸疆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并未露出任何畏惧,只是看向血衣侯那双因愤怒而血丝密布的双眼,正了正衣冠,沉声道:“纵观历史,每一次改朝换代、王朝更替都是在鲜血中完成的。千古争雄,谁又能做主?江山社稷,谁又肯屈服?帝王位,将相家,仍惜叹。玄武门,斩兄囚父,终开贞观之治。燕王反,靖难之役,终创永乐盛世。折戟沉沙,成王败寇,历史总归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岂非谬言?”
傅帷怒极反笑,“我本就是征东大将军的三公子,现在又被朝廷敕封为血衣侯,食万户。虽未达到人臣之位极,但在东部三州,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扈宸疆仍然没有丝毫的畏惧,“我在扈家藏拙藏了三十年,在这里不想与侯爷虚与委蛇。侯爷在东部三州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这只是现在。若干年后,侯爷若还能和今天这样说出此般言语,那我今天叨扰贵府,讲的这些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但人生没有如果,生命也没有假设,不论是谁,在人生的路口,都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芸芸众生都在命运的鼓掌之间,不是被命运的巨指无情地扳倒,就是跳出掌心,扼住生命的咽喉。”
说着看向傅帷,眼神依然坚毅,“宸疆坦诚相见,血衣侯此般反显得矫情。倘若血衣侯刚才的言语皆非试探,那宸疆也没有走出血衣侯府邸的可能了,待会只需知会一声门外的马夫,其余的事情我皆已安排妥当,不会对血衣侯府造成任何影响,扈家也绝不会追究此事。侯爷也不必杀人灭口,马夫在完成扈某交代的事情后自会了断自己。”
血衣侯眯眼看向扈宸疆,眼神冷漠,“你刚才说青州胜在还比较干净?难道你当上扈家的家主就能完全干净了?”
扈宸疆嘴角微扯,冷声道:“侯爷未免也太小看宸疆了。倘若只是想做扈家的家主,扈某十五年前就可以坐稳扈家的家主之位,何须等到现在?”
傅帷冷笑道:“难道你十五年前就已经算到有今日之举?”
扈宸疆站了起来,森然道:“侯爷的身份的确尊贵,但这还不足以使我动心,扈某需要的是一个微妙的契机,是一段混乱的年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谋划,是三十年的隐忍不发。扈某所说的青州还比较干净而不是完全干净,是因为扈某麾下的死士谍子和血衣侯府的死士谍子还未碰面,难免会有误会。”
说着转身看向门外,在皎洁月光的洗练下,映在地上的竹影愈显婆娑,扈宸疆一字一字顿道:“白-夜-行。”
先前傅帷还能强装漠然,但此刻内心却已被震惊所吞噬。
半响,傅帷肃然道:“宸疆到底所谋何事?”
扈宸疆笑着从袖里拿出一件精致的小木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略备薄礼,还请侯爷笑纳。至于扈某所图,只有四个字,我想侯爷一定猜得到。”
傅帷鬓角已有些许湿润,嗓子也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征屠九州。”
扈宸疆朝傅帷拱了拱手,看了一眼正厅的屏风,正色道:“扈某就不叨扰侯府了,希望下次侯爷能坦诚相待,屏风后面那位先生也能出来小叙一番,共谋千秋。”说罢转身走出了正厅,夜幕下扈宸疆的身影与婆娑的竹影混在一起,随风而动。
待扈宸疆出了正厅,江山从屏风的背后走了出来,面带微笑,“没想到局势看似简单明了的青州竟然也是藏龙卧虎。”
傅帷面色阴深,“先生对他了解几分。”
江山摇了摇头,“对扈宸疆虽不是一无所知,但了解到的,都是扈宸疆想要让别人了解到的,其余的一无所知。但他好像对血衣侯府了解颇深,细碎到连管家姓什么他都知道,看样子前几日明月出去召集白夜行的死士谍子也未能瞒过此人的耳目。”
“十五年前扈家发生了什么?为何他说十五年前就可坐上扈家的家主之位?”
江山眉目微皱。“十五年前扈家发生了一场内乱,一夜之间扈家死了很多人,这其中包括扈宸疆的弟弟,原定的扈家下一任家主--扈宸星。”
“难道扈宸星的死也和扈宸疆有关?但这讲不通,就算扈宸星身死,可扈家的家主依然是扈跋。”
江山陷入了沉默,半响,开口道:“你可知扈跋的贴身侍卫是谁?”
“青州第一剑客,王珂。”
江山看向傅帷,“对。王珂,佩剑承影,兵器谱排名第七的名剑。扈跋为人多疑善变,扈宸星想要杀父夺权,扈跋肯定有所察觉,扈宸星定是死于扈跋之手,而扈跋身边杀掉扈宸星的最好人选就是王珂。假使王珂是扈宸疆的人,那十五年前完全可以在杀掉扈宸星的同时杀掉扈跋,这样造成父子争权相杀的假象,不仅不会有人怀疑,而且整个扈家就全在扈宸疆的掌握之中了。这也就讲的通了,否则王珂一日在扈跋身边,扈宸疆就不可能夺权成功,除非扈跋老死。”
傅帷疑惑道:“那扈宸疆为何等到现在还未动手,当上扈家的家主岂不更有利于他?”
江山沉声道:“万事皆有利弊,身为扈家的家主当然办起事来更加容易,但也更容易让别人发现。至少现在的扈宸疆隐藏的很深,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外表行事懦弱的扈家大公子竟然有如此抱负。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只是我们的猜想,看看他留下的东西是什么,或许有惊喜。”
傅帷拿起扈宸疆临走前留下的小盒子,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傅帷拿盒子的手有些颤抖。
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有一颗夜明珠,光芒并不强烈,甚至有些微弱。傅帷拿起夜明珠放在手心,清凉的感觉蔓延全身。
夜明珠下方有一张纸条,“这夜明珠虽来自东海,但与佛教渊源颇深,质地纯粹,常人握之可提神醒脑,对于侯爷背后的金蝉子刺青大有裨益。自古皆如此,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扈某对侯爷虽谈不雪中送碳,但好歹也算是锦上添花。倘若侯爷愿意,五日内派亲信来扈府告知一声便可,扈某自当不胜犬马怖惧之情,竭尽全力,定不让侯爷失望。倘若侯爷仍心怀疑虑,这颗夜明珠权当扈某的叨扰之礼,只当此事从未发生,侯爷仍是侯爷,扈某仍是扈家懦弱无能的大公子,一切如旧。”
傅帷将纸条递给江山,江山却并未接,只是面露凝重,“侯爷怎么看?”
傅帷收回了手,无奈笑道:“这就话本应是我问先生才对。”
江山自嘲地笑了笑:“侯爷尚且不能完全相信江某,此时又有一位来路不明的扈宸疆,我很难替侯爷决断。”
傅帷朝江山弯腰,正色道:“先生,时不待我,倘若我总是把精力放在试探先生的真心上,那我怕我永远也做不到用人不疑。一个用怀疑代替信任的人怎能用怀疑走出对他人的戒备。我相信我想做的也是先生想做的,无论先生是以谋士还是同盟的关系出现在我面前,我都没有理由去怀疑,因为我除了血衣侯的爵位,一无所有。”
江山双手托住傅帷的双臂,将傅帷扶起,“江山本名宫六,隐姓埋名二十三载,自有我的苦衷,希望侯爷不用介怀。”
傅帷满脸的震惊,凝视着相识不过月余的明月楼掌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响颤声道:“鬼才宫六?”
原名宫六的明月楼掌柜点点头道:“对,正是宫某。我说过,侯爷想知道的岁月终究会给你答案,其中缘故先容宫某卖个关子,来日方长,该知道的侯爷以后定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