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扈宸疆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窗外又飘起了雪,呼啸的冷风席卷着雪花,在孤独的黑夜里尽情地宣泄,好似宣泄着隐忍了三十年的怨气。
扈宸疆披上貂裘,打开了房门,孤身走了出去。冰冷的风雪像一片片细碎的冰刃,无情地划开了这宁静的深夜。
在夜幕的衬托下,扈宸疆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愈发显得瘦弱,像一叶风雨飘摇中的小舟,虽摇摇晃晃,却仍能驶向前方。
或许此刻扈宸疆正在做着什么决定,或许这看似瘦弱的肩膀正在承受着太多的重担,或许这寂静而寒冷的夜晚正在酝酿着一场不为人知的秘史。
“噔...噔...”
“谁?”苍老的声音从书房内传出。
“父亲,是我。”可能是习惯了,扈宸疆依然弯着腰。
“进。”
扈宸疆轻轻地推开了门,又轻轻地关上了那扇久经岁月的木门。
扈跋本性多疑,所以无论所到何处,身后皆跟着青州的第一剑客--王珂,今天也不例外。
“宸疆半夜前来所为何事?”
扈宸疆弯腰道:“回父亲,傍晚时分,血衣侯傅帷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扈跋眼眸猛然一凛,看向懦弱无能了半辈子的儿子,沉声道:“哦?信上可有说什么?”
扈宸疆唯唯诺诺道:“尚且不知。”说着把信放到扈跋面前的桌子上。
扈跋并未看向信封,仍是眯眼看着扈宸疆,阴阳怪气道:“现在已是戌时,距离傍晚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为何书信此时才送来。”
扈宸疆头低的更低了,颤声道:“只是宸疆不知今晚该不该把信封递给父亲。”
扈跋面目阴深,冷笑道:“是吗?你刚才不是说没看过信吗?”
“宸疆的确没看过信,因为这信封里面本就没有任何纸张。”
扈跋此时才看向信封,信封里面不但没有信,而且信封上也并没有任何署名。
“你怎知是血衣侯府送来的信?”扈跋望向门外,接着道:“把门口的护卫召进来。”
“父亲,不用了。这封信确实来自血衣侯府。因为今天来送信的是血衣侯府的大管家。”
扈跋感觉事情有些蹊跷,扈宸疆今天的行为也有些反常,守护在门外的侍卫也没任何的动静,这让他那颗古井不波的心有些略微的不安。但看了一眼身后跟随了自己二十余年的王珂,会心地笑了笑,只要有青州第一剑客在,他扈跋,扈家的现任家主就没有任何的危险,十五年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扈跋讥笑道:“血衣侯府的大管家?血衣侯府刚建成不久,血衣侯前几日才搬了进来,哪来的血衣侯府大管家?难不成从徐州将军府带过来的?”
“回父亲,那人的确是血衣侯府的大管家,但不是从徐州将军府带过来的。”
扈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宸疆,我的儿,大雪纷纷,寒风凌冽,你可要多加件衣服,尽量别外出,莫要病糊涂了。”
扈宸疆抬起了头,看向扈跋,“谢父亲关心,宸疆不敢撒谎。宸疆不仅知道那人是血衣侯府的管家,还知道他姓田,名富,原为彭城明月楼的小厮。”
扈跋脸上的笑意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阴冷,眸子里寒光犀利,比窗外的风雪还要让人胆寒。
“你何时见过血衣侯府的管家。”
“今天傍晚,不过这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是何时?”
“三天前。”
“在哪里?血衣侯府吗?”
“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确是在血衣侯府。”
扈跋面部扭曲着猖狂笑道:“宸疆,你藏得好深啊。好,好,好。”边说边拍手,看向扈宸疆的眼神已带有浓郁的杀意。
“父亲,息怒。我并不是以扈家下一任家主的身份前去拜访的。”
“你是以什么身份去拜访的血衣侯?筹码又是什么?为父很好奇。”
扈宸疆直起了腰,面带微笑,只是笑容里有股说不出的丝丝残忍,“父亲没给宸疆具体的指示,宸疆断然不敢拉父亲下水。我只是以我自己的身份,”说着看向扈跋,嘴角微扯,“和整个扈家而已,和父亲没半点关系。至于筹码,那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扈跋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是谁,告诉为父是谁给你的勇气,是谁给你的信心,为父定要好好谢谢他。”
扈宸疆朝扈跋弯腰致谢,“是父亲您呢,是您教会了我这些。”
扈跋闭上了双眼,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沧桑道:“十五年前扈宸星比你现在还要嚣张,那时为父还尚未花甲,心高气傲,眼里最容不得沙子,宸星又是宁折不弯的性格,所以为父杀了他。上了年纪,这些年时常会想起这件事,但谈不上后悔。如果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想我还是会杀掉他。或许,这本就不会有任何改变。但如今为父年逾古稀,黄土已经埋到脖子,过了争强斗狠的年纪,为父愿意退位,扈家交予你打理,为父累了,你退下吧。过了今晚,为父就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明日召集家族长老商议,择日易主。”
说着,扈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凶狠、狰狞,摆了摆手,如十五年前那般,只是上次是朝扈宸星摆手道别,这次却是给自己那日既暮而烟霞犹绚的晚年道别。
扈宸疆弯腰退了出去,“父亲早些歇息。”
世间三大苦事,江郎才尽、美人白头、英雄迟暮。无论英雄也好,枭雄也罢,能打败他们的或许只有时间。
“王珂,你说我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
扈跋习惯了王珂的沉默,并不在意,只是接着道:“你是扈宸疆的人,可我那么多年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我想今晚倘若宸疆愿意,我现在应该是你剑下的亡魂了。”
“其实宸疆今天带给我的惊喜多过失望,我能狠心杀掉宸星,非是我对权力的欲望达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只是因为宸星没有撑起扈家的才华,却有一颗独掌扈家的野心,这不是抱负,这是自负,这座坟墓终将埋葬扈家,我不得不除。扈家可以保守,可以慢慢走下坡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并不是每一代扈家子弟都有雄才大略之辈,但是扈家不能贪功冒进,一失足成千古恨,扈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我一直假装看不起宸疆,不是没有我的考虑,我就还剩这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他能振兴扈家,但他这些年一直藏拙,我错误的认为他只能守成,不足以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所以我假装看不上他,让他也以为自己一无是处,这样哪天我撒手西归,他就能安稳地执行我生前定下的规矩,虽不会让扈家繁荣昌盛,但也不会让扈家身败名裂,等到扈家子弟哪天出了一位胸有沟壑之人,自能振兴扈家。”
“扈家这份基业虽不大,但也不是一朝一夕积攒出来的。这份基业沾染有太多敌人的鲜血,却也浸泡有扈家自己的鲜血。我放心不下,它总是沉甸甸的。扈家不是我的心血,因为我只是扈家家族族谱上的一部分,往前追溯,它的路程很长,往后向往,我却已看不到,我只是希望它能不被岁月的长河所淹没。其实我知道,世上没有永久的昌盛,除了太阳的东升西落,清风的习习拂过,大雪的纷纷飘扬,长江的东流而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繁华终有落幕。很庆幸,我看不到扈家繁华落幕的那一天。”
“我惊喜于宸疆这些年的藏拙,因为我知道有些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我虽然可能看不到扈家的崛起,但这样我至少能安心地走。让我失望的是宸疆少了一分家主,或者说是政客幕僚该有的狠辣决绝,斩草要除根,切莫放虎归山,否则后患无穷......”
扈跋像一位老者临终前交代后事一般,生怕以后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喋喋不休。
夜深,扈跋已经在椅子上睡去,王珂把身上的貂裘披在扈跋身上,小声道:“其实宸疆知道,十五年前,倘若宸疆让我刺杀你,我会毫不犹豫的动手。但今晚宸疆要杀你,我不会阻拦,但也绝不会动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世间人,谁又能做到别无所求,谁又能超脱世外。我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过是三千弱水中的一瓢,任你闲云野鹤,随你太上忘情,我们终究逃不过俗世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