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宸疆走在扈府的小路上,纷纷扬扬的大雪依然下个不停,没完没了,妄想掩盖着这俗世一切的肮脏。
大地上覆盖了一层洁白的银丝,但这并不长久,待风雪骤停,用不了多久,还是会恢复原来的面貌。
这飘雪的冬夜是杀人的最好时节,经过大雪的覆盖,会掩饰掉所有的血迹。待冰雪消融,弥留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会随之消散。但扈宸疆却并未在这个冬夜痛下杀手,血洗扈府,非是不忍,只是他无数次的扪心自问,扈宸星的死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是扈宸星自掘坟墓,还是父亲铁血无情、六亲不认,亦或是自己。
确实是父亲授意,但暗杀扈宸星的刺客却是自己的人,自己是不是也充当了刺杀扈宸星的利刃。其实当时还有回旋的余地,只是自己什么都没做,任由宸星陨落。无论如何为自己找借口,扈宸星的血都已经溅到了自己身上,怎么洗也洗不掉,这是事实。
扈宸疆驻足于冰雪中,四顾茫然。并不是扈宸疆妇人之仁,纵横家的开山鼻祖,鬼谷子也曾说过,“谋大事者,万不可拘泥于道德”,这些他都懂,沾过血的手怎可能轻易缩回,立过誓的心又岂会心软,一往无前,这才是王者之路。追逐的路上注定是孤独的,血腥的。
一把伞悄悄地出现在扈宸疆的头上,扈宸疆艰难地转过身,因为他知道这把伞的主人是谁。
她还是如此的美丽、端庄、贤惠,在白雪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她落落出尘。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貂皮,披风是黑色,和这寒冷的雪夜更加应景。
他看向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虽不明亮,却是那般深邃,仿若天上的星河一般。
她只是会心一笑,陪着他在这宁静的雪夜里行走着,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总也走不完。但世上的路无论有多长,终有尽头。这雪夜的路也不能例外,还是到了路的尽头。
她站在门外,却并没有进去,只是温柔道:“快到年关了,阀儿和瑶儿已经去武当山祈福去了,这几日回不来了。我还有些事情,待会处理完就回来,天气严寒,你先睡,当心受了寒气。”说完转身便沿着走过的雪路返回。
扈宸疆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这背影飘荡在这寒夜里,像孤独的幽魂一般,而她面前却已没有了回去的道路。
原名为彦菲菲的温柔女子突然转过了身,朝扈宸疆挥了挥手,柔声道:“回去吧,我会回来的,不用等我。”这声音在这寂静的雪夜响起,但却并不会感觉到突兀,宛如天籁一般,久久回荡在扈宸疆的耳边。
扈宸疆独自一人枯坐在房间里,一如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隐忍了三十年,铁血、谋略、手腕,他一样不缺,可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十年前,他迎娶了他现在的妻子--彦菲菲。即使当时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普通,她是扈跋安插在他身边的谍子,但他还是和她一块居住、生活、育子,这一切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她是那般贤惠,那么体贴,无微不至。她和扈宸疆一样,热爱诗词歌赋,他和她虽然从不互诉衷肠,但他们却总喜欢在闲暇时间,赌书泼茶,焚香抚琴。
扈宸疆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已经离不开她。他不在乎身份的隔阂,因为他知道终有一天扈家家主的位置他会取而代之,那时,一切的问题都已不再是问题,他就当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但结果却不并不是这样,他虽不在乎,但她却在乎,也忘不了。
世间事千千万万,总有那么一件两件事是难以忘怀的,就像一道深藏内心的伤疤,虽看不见,却如何也消不去,心病无药。
彦菲菲眼中泪点莹莹,望着来时的路。大雪倾泻,但仍然未能掩盖两人来时走过的痕迹。有太多的事是她无法选择的,也有太多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没有余地。今晚,她必须做个了断,她不想让忍辱负重筹划了三十年的他心有不快,也不愿他以后心有隔阂。
或许,终究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她想,是她。
彦菲菲走着来时的路,有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她想,这可能是她和他最后的回忆。虽然明日太阳升起,阳光普照,这些终会消失,但她仍愿固执的多留一会,哪怕就是一个瞬间。
“噔...噔...”
扈跋艰难地抬起眼皮,努力张了张嘴,“谁。”声音里已是满满的疲惫。
“是我。”
扈跋又闭上了双眼,“进。”好像此刻已不愿多说一个字,不愿多费一分力。他还要留着最后一口气,明日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他去做。
彦菲菲朝扈跋施了一个万福,“半夜打扰父亲,影响父亲休息,还望父亲原谅。”
扈跋点了点头,“说。”
彦菲菲抿了一下被风吹干的嘴唇,“菲儿自幼受父亲恩惠,无以为报,但如今,父亲遭遇困难,菲儿却无能为力,特来请罪。”
扈跋依然闭着双眼,声音已不再浑厚,沙哑道:“你仍然是宸疆的夫人,扈阀、扈瑶的母亲,其余的你一概不要问,不要说,继续做扈家的少奶奶。宸疆心里清楚就行了,不必说破,你也不必在意。”
彦菲菲眼神透彻、干净,固执地摇了摇头,朝扈跋弯腰道:“就不打扰父亲休息了,父亲还是回房睡吧,天气寒冷,父亲保重身体。”说着,弯腰退出了房间。
其实扈跋心知肚明,今晚彦菲菲来说这番话不是为了请罪,是为了给他有个交代,也是彦菲菲给过去告别,给她的生平做一个最后的道别,她应该活不过今晚。
但扈跋却并未阻拦,他认为,这是最坏的结果,却也是最好的结果。事情虽然过去了,但痕迹却不会像踩过的雪地一样,伴随着明日太阳地升起而消逝,这将是永远的伤疤,他不愿宸疆在以后的道路上有所羁绊。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愿君且莫牵挂,来生再聚。——菲菲”
扈宸疆疯了一般地冲出房间,仿佛着了魔一样,追赶着彦菲菲离去的脚印。
扈宸疆站立在扈跋房间的不远处,彦菲菲笑着望向扈宸疆,缓缓地倒在这黑夜里,倒在了寒冷的雪地里。这一刻,她的笑在扈宸疆的眼中被永远地定格。
扈宸疆哭着把彦菲菲揽在怀里,彦菲菲口中的鲜血顺着脸颊流到洁白的雪地上,像一朵朵娇艳盛开的红色杜鹃花。
扈宸疆声嘶力竭道:“王珂..王珂..快来,救她...救她...”此时的扈宸疆已经乱了分寸,迷了心智。
彦菲菲依然笑着望着这个搂着自己的中年男子,虽然假装释怀,但眼泪还是从眼角流了出来。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她只是抚摸着他眼角的皱纹,他那略显斑白的两鬓,她多希望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但时间就像手里的细沙,你越想抓住它,它流逝的反而更快。
她记得以前去武当山烧香祈福,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道曾经对她说过,“时间就像掌心的细沙,倘若你抓不住,不如乘风扬了它,让它在风中飞舞,演绎着生命最后的精彩”。她以前也觉着老道长讲的话富有禅理,这才是真正的洒脱,真正的性情。但,她现在却并不这样认为,她放不下,她心中还有不舍,她只想抓住这一点点的时间。
扈宸疆抓住她的手,“等我,不要睡,会有办法的。”
彦菲菲眼神也已有些涣散,只是摇头,虚弱道:“如果来生…还能遇见你,我想…我不会…不会再骗你。”
谁将烟香焚散,散了纵横的牵绊;谁将琴弦拨断,断了不舍的痴缠。
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那,自他不隔于毫端。
这一刹那便已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