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陌把傅帷放在地上,年过四十的中年汉子,双手不自然地交错在身前,竟有些不知所措,此刻做任何事情都已是回天无力,身为武道宗师的何陌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傅帷双腿已见白骨,膝盖以下更是几乎毫无血肉,十指尽断,眉心处一抹鲜红的血迹,看起来格外的显眼。
宫明月走下马车,看向傅帷,冷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有些冰冷。
施襄夏那双永远也看不正的双眼已有些许朦胧,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死大于生的傅帷便抬头看向宫明月那张冷清却依旧娇艳的脸颊,最后目光定格在宫明月那双除了冰冷并无任何感情的双眼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石面色有些颓败,但没有任何叹息,只是摇了摇头,便看向别处。
扈阀脸色惨白,嘴唇有些哆嗦。扈瑶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宫明月背对何陌沉声道:“何叔,速去找来一辆马车,无论如何,都需要把侯爷带回血衣侯府。不论是死是活,侯爷都没有道理躺在这里。医仙魏一自称能活死人,肉白骨,或许侯爷还有一线生机。”
何陌点了点头,向西北方向奔去。
宫明月接着转身道:“齐叔,二公子在五里外,不知是何情况,你前去看看。”
“施襄夏,你和扈阀扈瑶一同前往,与二公子一同阻拦萧云的还有扈家的三位死士,不论死活,都带过来。”
待众人都走远,宫明月把自己身上的血红貂裘脱了下来,盖在傅帷已经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躯体上。
宫明月跪在地上,脸上虽依然没有任何悲恸的表情,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宫明月双手抚摸着傅帷那满是血污的脸颊,轻轻地擦拭着,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宫明月从傅帷脖子上取出那半块玉佩,放在手心里,小声道:“我若是有幸怀了侯爷的骨肉,我就把他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侯爷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情,我会把它延续下去。”说罢,宫明月站了起来,用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现在她还不能缱绻在地上哭,血衣侯不能暴尸荒野,血衣侯府也不能刚建成便成一座死宅。
天空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是给这满目疮痍、残破不堪的大地披上一层晶莹的白色丝绒。血染雪,雪掩血,大雪终究能将这满地的血污掩盖,这浓郁的血腥味也将随着冷风的呼啸而过,随之消逝。这片土地或许在不久的几日便会被修葺完善,这一切就像从未发生一般。
而血衣侯傅帷,一个早夭的侯爷,也终究会被世人所淡忘,淹没在历史的长河,激不起任何水花。成王败寇,折戟沉沙,历史的长卷上从来不缺少有野心的失败者。后世史书上最多会记载一句“傅帷,官拜血衣侯,卒,时年二十三”,史书总是吝啬言语。
宫明月张开了双手,抬头看着这雪花的缓缓飘落。这一切就像梦一般,昨天侯爷还想着如何逐鹿九州,征屠四方,今日却在这个飘雪的日子里,躺在了冰冷的雪地里。梦以昨日为前生,却以今夕为来世,大多数的逐梦人都死在了黎明前夕。
半个时辰之后,傅流和扈府的三位刀客皆已前来。傅流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傅帷,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神悲悯地看向傅流那尚有余温的躯体,或许此刻给他个痛快才是更好的选择。但是,傅流不会这般做,他的手永远也不会沾染自己兄弟的血。
傅流能和傅帷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共同算计傅奔,或许,有一天也会和傅奔站在同一战线,无论傅奔和傅帷如何去做,他管不着,但他的双手绝不会沾染亲人的鲜血,这是他的底线。
两个时辰过后,何陌驾着一辆马车赶来。
宫明月看向何陌,“何叔,把侯爷的身体抬上马车吧。”声音里依然没有任何情绪,依旧冰冷。
落雪已将傅帷淹没,但依然能看到厚重的大雪下面是一件血红色的貂裘,格外的显眼。
宫明月看了最后一眼马车,“何叔先送侯爷回府,可以快,但不要吵着侯爷。”其实,众人心知肚明,侯爷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马车颠簸,宫明月只是想侯爷抵达血衣侯府之前能保存一具完尸罢了。
何陌面沉似水,在这大雪纷纷的傍晚,驾着一辆破败的马车,驶向血衣侯府。
这黯淡的雪日,天空中虽没有落日的余辉,但依然感觉整片天空都被渲染成暗红色。这暗红不再属于落日,也已不再绚烂,有的只是惨淡、落寞,还有刺骨的凄凉。
马车上,傅帷背后的刺青却在不经意间,愈发地清晰,一颗夜明珠从傅帷怀内升了起来,在傅帷头顶眉心处悬停,一道白练、仿若实质的光芒在源源不断的从傅帷眉心处注入。
傅帷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他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周围一切都是白光,光芒很盛,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只是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他也不知道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尽头究竟是什么。只是跟随着感觉,往下走。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光芒逐渐减弱,傅帷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国字脸,阔鼻大眼,满身杀伐气焰的武将。这武将不是别人,正是傅帷的父亲,征东大将军傅东风。傅帷走上前去,本想要喊声父亲,却发现自己虽能开口,却无声,而傅东风也仿佛看不到傅帷。
梦境的中的傅东风显得很年轻,气势没有现在沉稳,不过气焰却比如今更盛几分。那时,岁月还没磨去傅东风的棱角。傅东风像是一头随时准备发狂的猛兽,望之便令人生畏。
傅东风握着一把通体泛黑,闪着寒光,刀身极长,但刀刃和刀柄都是金黄色的奇怪巨刀。巨刀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仿佛这把刀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万鬼出没的阴间。或许,这把巨刀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承载了太多的阴魂。
傅东风牙关紧要,面色有些痛苦,但眼神却是无比的坚毅。傅东风身后跟随了一队人马,人数不多,大约一百多人,不过这些人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却不是普通士卒可以比拟的。在军镇摸爬滚打数十年的傅帷自嘲笑了笑,就算如今身经百战的自己也散发不出如此强烈的杀伐气息。这些面孔很陌生,但傅帷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尹老。
那时的尹老还未驼背,身材也未像现在这般伛偻,站在傅东风身后,只是眯眼看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风吹过,眼前的场景顿时消散,又转换成另外一个场景。
傅帷站在一座府邸门前,这座府邸门匾上赫赫写着三个字,敬王府。
傅帷能听到里面很嘈杂,便寻着声音走了进去。当踏入敬王府的那一刻,傅帷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像是来自童年,又像是来自血衣侯府,因为这座府邸与血衣侯府太像了,或许,本就是同一所府邸。
画面陡然一变,场景中满是血污和残肢断骸。一位披头散发,身穿金黄蟒袍的高大男子正在拿着一把巨剑,大杀四方。
场面极其混乱,蟒袍男子四周皆是混乱一片,但无论蟒袍男子如何变换位置,始终有四人互成掎角之势,围攻着蟒袍男子。这四人之中,傅帷和其中一人也算是相识一场,那便是浮沉殿的甄三千,那时的甄三千显得更加玉树临风,鬓角也未有丝毫的斑驳。四人之中,有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身穿一品官服,应该是朝廷中人,只是傅帷如何也猜不到他的身份。
除这四人外,其余的人都是一波波的进攻,显然是为了消耗蟒袍男子的内力。傅帷站在楼上,眯眼观看着战局。在这期间,傅帷又发现了几位熟人,千变圣手萧云、南拳吴越、还有在明月楼前曾出手相助,趁机浑水摸鱼的枪仙龙应池。那日龙应池虽然蒙着脸,傅帷未看见他的面相,但却认得这魁梧的身材和那杆扎眼的黄金枪。
蟒袍男子身处劣势,但身上的气焰却并没有任何的颓败,反而越战越勇。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见到处躺着尸首,男子的黄色蟒袍也被染成了血红色。蟒袍男子双手扶着巨剑,眯眼环顾着一直包围着他,却从始至终未动手的四人。最后目光定格在身穿一品官服的花甲老者身上,朗声笑道:“斐然,你与本王也算相识一场,本王把这颗项上人头送予你可好?”
斐然那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有些痛苦,摇了摇头,低头道:“敬王别再为难在下了。皇命难违,谁也不想有这个局面,但事情竟然发生了,我也是无能为力。我能做到的,只是给王爷留个全尸。”
被称为敬王的男子仰天大笑,“此刻九州内还敢明面上喊本王一声敬王的,可能也就是你卜算子、斐然了。”
“斐然一直想不明白,王爷为何要反?倘若王爷是被人冤枉的,那斐然虽说势力微薄,但一定送王爷走出府邸,绝不让王爷含冤被捕。”
敬王抬头看向那灰蒙蒙的天空,半响道:“本王无论是真反也好,假反也罢,都会被那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本王最大的过错便是本王有造反的能力。哈哈,既然如此,那本王不如来得坦荡一些。我,敬王梁绎,想要弑兄夺权。”声音好似惊雷一般,回荡在天际,久久不能散去。
斐然眼眶有些潮湿,缓缓脱掉身上所穿的一品官服,沉声道:“斐然愿以朋友的身份,送王爷一程。王爷安心上路吧,敬王府的清虚山上,风水还算不错。”说着,斐然猛然抬起手臂,一记袖中剑穿过了敬王的眉心,敬王眉心处缓缓流淌出鲜血,但敬王的身躯,却依然拄剑而立。
傅帷不觉间,流出泪来,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斐然对敬王已经做到极致了,葬身清虚山,这应该是敬王此刻最好的下场。
一名仅剩一臂,满身血污的死士倒持匕首,奔向敬王。
甄三千那清秀的脸上,显现出一抹阴霾,面目有些狰狞,一掌拍烂了那名死士的头颅,“你也配?”
这一幕,其实很矛盾。
傅帷泪眼朦胧,走向依然拄剑而立的敬王身旁,突然这些景象又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幅场景。
一个小孩表情有些呆滞,脸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站在府邸的一间大院里,周围都是血,都是死人,满目疮痍,但小孩却面无惧色,只是站在那里,看不出悲喜。
傅帷感觉到一阵阵头痛,这画面他似曾相识,这场景应该也在傅帷梦境中出现过。
梳妆阁,应该是梳妆阁,傅帷身体缱绻在地上,艰难地想着,这场景在梳妆阁时也曾出现在傅帷梦境中。
只是当时,傅帷没有看清那位牵着小孩走出了府邸,满身是血的武将到底是谁,甚至连身影都不记得。
傅帷强忍着头疼,一直在等待着那位武将的到来,或许,这次他能看清那位武将到底是谁。
“砰...砰...”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傅帷觉着这脚步好像每脚都踩踏在自己心上,压抑的傅帷喘不过气来。随着脚步声的越来越近,傅帷感觉呼吸都被抑制了,头上好像戴了一个金箍,头疼欲裂。正当傅帷要看清那名武将到底是谁时,这些场景突然随风消逝不见。
映入傅帷眼帘的还是那座敬王府,只是,敬王府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晚霞中的废墟,显得是那么荒凉,凄惨,一切人世浮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繁盛如敬王府,最后也不过是这一抔灰烬。
一名高大和尚面露悲恸,跪拜在废墟面前,泪如泉涌,哽咽道:“上次晚了四年,这次是晚了一天,为何上天要如此待我,苍天负我啊!”说罢发出一声悲鸣,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
不知日月更替轮回了多少次,也不知高大和尚跪在废墟旁跪了多久,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和尚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疯疯癫癫地朝东南方向跑去,时笑时哭,阴晴不定。疯癫和尚一脸的青色胡茬,袈裟也脏乱不堪,再无先时的潇洒不羁,但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和尚的眼神,再不似先时那般清澈明亮,显得污浊晦暗。
这名高大和尚傅帷认得,普陀山的无禅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