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六回过神来,一脸歉意地看向傅帷,“是宫某失礼了,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故人旧事,不知不觉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宫某如今也已是年逾不惑,须发皆有斑驳之迹,感慨时间飞逝之余,又有些自责这些年的碌碌无为。”
傅帷摆了摆手,“如果宫先生还说自己是碌碌无为之人,那九州境内也没人敢称自己小有成就了。不必感慨时间的飞逝,只要不愧于心便可。宫先生可知荀屠是如何在短短半月内扭转乾坤的?”
宫六又喝了一口水,神情有些凝重,缓缓道:“侯爷可知九州境内权谋的鼻祖?”
“隐居清溪鬼谷,鬼谷子。”
“不错,鬼谷子可谓是天纵奇才,兵法家尊他为圣人,纵横家尊他为始祖,算命占卜的尊他为祖师爷,谋略家尊他为谋圣,名家尊他为师祖,道教尊其为王禅老祖。三教九流中,此人独占其六。”
“难道这鬼谷子与荀屠也有关系?可荀屠出身于天坛,学的是儒家典籍,读的是四书五经。”
“侯爷所言非也,被儒家典籍束缚的是只会读死书的酸儒,而不是权谋天下的大儒。荀屠除了熟读儒家典籍还深谙纵横之道。何为纵横?合众弱以攻一强,此为纵;或事一强以攻诸弱,此为横。而荀屠便运用合纵之道,以三寸之舌,游说与三大势力和梁文帝梁衍之间,破了敬王的三十万兵马。”
傅帷面色有些阴森,森然道:“有纵便有横,既然有合纵那就一定有连横。荀屠能利用合纵之道团结三方势力和梁文帝一齐出兵攻打敬王,那敬王便可以连横之计挑拨离间三方势力和梁文帝的关系,破去合纵。又岂会如此憋屈地身死敬王府,葬身清虚山,连个衣冠冢都不曾存在,被世人遗忘于历史的长河。”
“自古九州无义战,敬王一直征战南蛮之地,攘外安内,的确深得民心。但敬王三十万兵马的矛头突然转向九州内部,师出无名,即便军心稳固,但民心却早已溃散。另外一方面,梁文帝梁衍历来节俭,继位以来,一直遵循黄老休养生息的学说,从未大兴土木,一直减免赋税徭役,百姓大抵安居乐业,又无天灾肆虐,敬王不具备任何发兵的理由。再者,晟王梁欢、北蒙节度使纳兰长河和南若节度使公良几又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在割据封地内也是深得民心。反观敬王,却因为这场无义之战,丢掉了九州的民心。倘若,敬王能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马踏四方,征屠九州,那即便敬王不是民心所向,只要坐稳了这大梁的九五宝座,其余的事情也就慢慢水到渠成了,无非就是安抚百姓,招安节度使,善待梁文帝,下一步便是一点点蚕食割据藩镇的势力。但荀屠的出现,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傅帷愤慨道:“即便荀屠有合纵计策又能如何?以敬王三十万兵马和东部三州的丰足粮草做后盾,并不是没一战之力。”
宫六摇了摇头,“荀屠的合纵之计固然厉害,但依然破不了敬王的三十万兵马。合纵之计不是一条妙计,但结合当时的形势,却是一条毒计。荀屠游说于三方势力之间,其一,是要告诉三大势力,唇亡齿寒的道理,化解三方势力的内部矛盾,使他们调转矛头,一致对外;其二,便是要天下人皆知,敬王发动的这场战争,如此劳民伤财,导致数百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目的只是为了敬王的一己私欲,是无义之战,而他们,都将成为敬王野心的殉葬品。第二点,才是最诛心的。三十万兵马,战意激昂,不畏生死,这些的确能对抗三方势力的联合进攻,但却无法抵挡那些看不见的软刀子。天命难违,民心所向,才为天命。武人能马上打天下,但治国济世还是需要交予文人之手。而那些看似如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一旦战争发生便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百姓,才是九州真正的主宰。但,敬王却失去了。倘若敬王依旧凭借三十万兵马,誓死力争,那这九州的战火会持续几年?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即便敬王最后攻下了这九州,坐上了九五宝座又能怎样?一个被战火侵蚀数年,哀鸿遍野,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的九州,还是敬王想要的那个九州吗?”
傅帷双目赤红,即便身体虚弱,但依然能感觉到傅帷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郁杀意与戾气,歇斯底里道:“如何不是?即便九州百姓哀鸿遍野,怨声载道,那又如何?只要兵权在手,谁还能挡得住我前去的道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战戟所指,寸草不生。即便大梁皇宫已被战火吞噬,即使九五宝座只余灰烬,那又如何?我一定会亲自用手里的兵马告诉这九州一个道理,我就是要征屠九州,我就是为了满足我的野心,这就是一场无义战,能奈我何?即便兵败如山倒,那我也会血洒疆场,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飞蛾扑火,凤凰涅槃,无论身份,不论结果,拼搏之后方显男儿本色,才算是不枉此生。流过血的生命,才能在人生历程中留下最绚烂的色彩。”
宫六那略显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苦笑,摇了摇头,“铁血手腕,是君王所必需的,必要时候心狠手辣,也是对的,伴君如伴虎便是这个道理。但君王不可不存仁慈之心,乌江河畔,四面楚歌,霸王自刎江边,数万士卒争前恐后去争夺霸王的尸体,不仅仅是可伶,更是可悲。如果只是一味的去杀戮,任谁都会有四面楚歌的那一天。霸王自负一生,争霸四方,只巨鹿一战,便坑杀投降的二十万大秦士卒,手腕不可谓不铁血,也留下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的佳话,但那场战争也令霸王失去了民心。一生如霸王那般,征战沙场,快意恩仇,一辈子只输了一场战役,那又如何?虞姬伴他身旁,生死相随,最后还不是自刎于霸王身前。能屈能伸,这一点侯爷可能永远也比不过敬王。”
傅帷缓缓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问了一个很稚嫩的问题,“宫先生,本侯想听你亲口告诉本侯,本侯是否姓傅?”
“侯爷姓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姓梁也好,姓傅也罢,侯爷依然还是血衣侯府的侯爷,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局势依旧如此。侯爷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可。”
“本侯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初心,本侯只想知道,那年满身鲜血的武将从敬王府抱走的小孩是不是我?”
宫六叹了口气,“那名武将便是大将军,而那名被抱走的小孩就是侯爷。”
傅帷牙关紧要,沉默半响,冷声道:“傅东风在那场权利斗争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替代敬王,成为东部三州新的割据藩王。当年大将军还不是如今的大将军,而是长信侯--傅东风。侯爷不必心怀芥蒂,因为这并不是一场阴谋,而是敬王与长信侯之间的约定。长信侯原本就是追随敬王立下赫赫战功的亲信,可以说是敬王一手把傅东风提拔起来的。荀屠利用合纵之计,联合三方势力拖住敬王的兵马,而朝廷则趁机离间长信侯与敬王之间的关系。敬王将计就计,令长信侯假装被收买,最后与朝廷谈判,换得了如今的局势。”
傅帷冷声道:“敬王被逼死于敬王府内,傅东风则由昔日的长信侯摇身一变,成了接管整个东部三州的征东大将军吗?”
宫六看向傅帷,“侯爷忽略了一点,这点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侯爷被傅东风接回将军府内,成了将军府的三公子。这点才是敬王想要看到的,敬王没有完成的夙愿,还有侯爷有机会去完成,至少希望还在,这也是敬王愿意自行入瓮的原因。”宫六不知为何,话语里已有些微怒气。
傅帷眯眼看向宫六,寒声道:“不知宫先生当时扮演着一位什么样的角色?”
宫六凄凉笑了笑,“敬王很早就猜到梁文帝梁衍眼里绝对容不下他,其余三方势力也是觊觎东部三州的富饶,这种势力的平衡肯定不会长久,所以敬王早就有谋反之心。世事就像铜板一般,有正面就会有反面。谋反之事,可能会成功,但也可能会兵败。敬王很早便令宫某诈死,隐居于彭城,便是考量谋反失败之事。成功万事皆好,兵败,却需要有多方面的考虑。而宫某扮演的角色,便是兵败后,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此之前,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一鸣惊人的那一天。白夜行,便是出自此寓意。”
宫六站起身来,朝傅帷拱手道:“侯爷大伤初愈,需要多加休息,宫某就不打扰侯爷休息了。不过,宫某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侯爷。”
“但说无妨。”
“世上有两种东西不可直视,一种是头顶的灿烂星空,这是信仰;令一种便是世人的内心,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就像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般。大将军傅东风这些年明里暗里做的事情,也算是对得起敬王了。倘若侯爷站在大将军的立场上,可能就没有如今的侯爷了。侯爷早些歇息,宫某告辞了。”
傅帷摆了摆手,“谢宫先生的提醒,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个道理本侯还是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