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六一路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苍老的脸上已挂满泪痕。有些事,不提还罢,一旦提起,便仿若洪水决堤一般,尘封在心底的往事,便会浮现在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散去。
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但有些事情,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有一些人会记着。湖面的涟漪已经消失,湖面重归于平静,但犹会有人记得,风曾经吹过。
缅怀往事的人是痛苦的,因为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往事的牢笼。这牢笼会紧紧束缚住他们,而他们一生都会在往事的阴影之中度日。
傅帷,或许永远也不会懂得敬王梁绎的良苦用心,因为傅帷未曾经历过。敬王不愿搭上东部三州三十万兵马的性命,去换一个满目苍夷、怨声载道的九州,非是没有魄力。相反,这才是一世枭雄应有的决断。拾起并不算难,放下才是最难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本就是用无数血泪书写的历史,说起来容易,但不经历过沙场征伐的人又岂会懂这七个字包含了多少的悲壮。葬身草野,马革裹尸,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动容的。
宫六在桌子上放了两个酒杯。
“王爷,现在世子满身的戾气,我担心他会怨恨长信侯,其实老傅这些年也不容易。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但老傅这些年对世子却是真心地去培养,怕就怕,世子不能理解老傅的苦心。”
“世子的铁血手腕和王爷当年一样,做起刽子手来,毫不手软,但世子还是缺乏一丝仁心。霸王式的枭雄注定是走不远的,这也是我如今最担心的事情。”
“如果放任世子这般发展,迟早会有四面楚歌的那一天。我不想看到世子又和当年的王爷一般,我也绝不会看到,倘若真有那一天,我绝对会先世子一步奔赴黄泉。死不难,活着的人才难,王爷和王妃都已喝了孟婆汤,早已转世投胎,而我却独自承担着这份重担,真的是太累了。早些年,我也想一死了之,世子在将军府当三公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我既害怕黄泉路上走不安心,辜负了王爷所托之事,心中有愧;又担心世子的安危,实在是放心不下。”
“每次夜里梦见王爷,我都会惊醒,我是真害怕看见王爷,我怕王爷埋怨我没能辅佐好世子。”
“世子还是太年轻,戾气重,杀心也重,能成为沙场上独当一面的无双武将,却成不了九州之主。或许,我应该多给世子一些时间,时间会沉淀一切。十年,至少需要要十年。”
......
宫六喝多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也许,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稍加宽心。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不知年逾四十便已头发花白、面目沧桑的宫六还有几个十年,一个,还是两个?
不知何时,紫萱出现在宫六的身后,把身上的裘衣脱下,轻轻为醉梦中的宫六披上。
其实紫萱知道,这个几乎一夜白头,面露老态的男人眼中只有这九州的天下,不可能有她的。但她还是那么喜欢他,就算他已不再是往日那个温润如玉、温文儒雅的宫六,即便他已经两鬓斑驳、步履蹒跚。她不在乎,她只是想,像此时一般,看着他便好。
这世上,不是只有辛辣的烈酒才能醉人,不是只有轰轰烈烈才能刻骨铭心,有时候,一份清淡,更能历久弥香;一种无意,更能魂牵梦萦。在这寒冷静寂的冬日,在紫萱的心里,只要宫六安好,便已是温暖如春,又何须锦衣貂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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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宫六离开,傅帷便孤身一身前往血衣侯府后院的清虚山。
这清虚山,并不算太高,但爬到山顶的傅帷却已是气喘吁吁,面色也是愈发的惨白。
这是傅帷第一次前来,清虚山上有一座无名的庙宇。应该是经常有人打扫,因为可以看出,庙宇门前,并无积雪。
傅帷推门而进,神情为之一震,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雕像。这雕像并不是一般庙宇所供奉的雕像,既不是菩萨佛祖,也不是金刚罗汉。至于傅帷为何震惊,因为这座雕像,他太熟悉了。
傅帷曾经在梳妆阁,令花无蕊拓下他身后的纹身,虽然当时的纹身还并未完全显现,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傅帷可以确定,这座雕像便是佛祖的二弟子,那位因质疑大乘佛法,自创小乘佛法,而被贬下凡间的金蝉子。
难道这只是巧合吗?在梦境中,那无禅和尚为何又会跪在被大火蔓延,化为灰烬的敬王府前,神情悲恸,伤心欲绝?而那幅金蝉子画像为何又偏偏来自普陀山?血衣侯府,或者说敬王府上又怎么会有金蝉子的雕像?而这一切事情皆与傅帷有关,这才是此事过于巧合之处。
傅帷从怀里拿出那颗不知是何缘由便缩小的夜明珠,眯眼看向雕塑。
雕像和那幅金蝉子画像十分相似,右手持九环锡杖,左手捧紫金香炉,坐于一朵黑莲之上,头戴密宗毗卢帽,帽上加持五佛冠,身披锦镧袈裟,面相威严。但却并不是完全相同,因为画像中的金蝉子目光通透悲戚。但这雕像却是并非如此,倘若仔细观察这座金蝉子雕像,就会发现,这座雕像,有眼无珠。
正当傅帷眯眼打量这座雕像之际,突然感觉到手中传来剧烈的灼烧感。那夜明珠突然散发出璀璨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很强,但却并不觉刺眼,反而令人感觉很柔和,只不过夜明珠质感却已不再温润,反而是滚烫无比。
傅帷重伤之后竟能在几天之内痊愈,自当是好事,但身体却已不复以前的金刚境,如今甚至不若一名从未修习过武学的普通人,所以根本承受不住夜明珠所带来的灼烧感。虽然傅帷心里不愿脱手夜明珠,但身体还是本能的将夜明珠快速的抛出。
这夜明珠脱离了傅帷后,并没有应声掉到地上,而是悬浮于空中。
傅帷企图去抓住悬浮在空中的夜明珠,但炙热的气息让傅帷无从下手,这热浪甚至令傅帷感到一丝窒息。
傅帷艰难地抬头看向金蝉子雕像那无珠的双眼,心中暗自猜想,难道这夜明珠要以自己为眼补全金蝉子的雕像吗?可是,只有一颗夜明珠,这也不太可能。
正当傅帷思索之际,那夜明珠飞速旋转起来,突然发出一道形若白练的强光,击向傅帷。傅帷本想侧身一跳,躲过这一击,但身体的灵活却早已不复存在。只能看着那道强光射向自己,却无能为力,像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由宰割。
炙热,这是傅帷的第一感觉,整个左眼都仿佛烧了起来了一般,这种强烈的痛感没有让傅帷立马昏过去,神识反而越来越清晰。傅帷能清楚的感受到,那道形似白练的强光正在灼烧着自己的眼球,不知是不是幻觉,傅帷仿佛听到了火灼烧眼球的滋滋声。
傅帷双手想要捂向左眼,但炙热的气息令双手并不敢靠近左眼,只是虚空托着,面部扭曲,整张脸都仿佛挤到一块去了,右眼呲咧,布满血丝,一道道鲜血顺着脸颊还未流下来,便已被炽烈的热浪烤干,只留下干涸的血迹。
傅帷躺在地上,不停的翻滚,但这灼烧的疼痛感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无论傅帷如何变换位置,那道白练似的强光始终能射向傅帷的左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傅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不知是自己适应这强烈的灼烧感还是身体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强烈的疼痛感在慢慢消失,但傅帷的意识却在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感觉到自己的咽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困难。左眼根本睁不开,右眼已经布满血水,只能看到模糊的金蝉子雕像,迷迷糊糊中,傅帷仿佛朦朦胧胧看到有眼无珠的金蝉子雕塑的左眼正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场景看起来很诡异,因为在左眼微弱光芒的映衬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傅帷发现视野中朦朦胧胧的金蝉子的雕像很像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位身穿蟒袍的男子,迎风站在满目疮痍、四处残肢断骸的院子里,即便身死,却依然拄剑而立。傅帷仿佛能看到身影高大的蟒袍男子额头上的鲜血正在缓缓流下,但男子脸上却依然挂着笑意。
傅帷脑海之中好像马上就要抓住些什么,但疲惫的身体和模糊的意识却在一点点蚕食掉这种感觉。傅帷抬起了手臂,想要指向金蝉子雕像,但手臂到了半空,却颓然跌落在地上,傅帷也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疼痛昏了过去。
那夜明珠随着形似白练的光芒不停注入傅帷左眼之中,也在变得越来越小,但光芒却在愈来愈盛,仿若是夜明珠在展现着最后的绚烂。
两个时辰之后,最后一抹强烈的白光注入傅帷的左眼之中,夜明珠也凭空消逝于这天地之间。
金蝉子雕像上一直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左眼,也随着夜明珠的消失而瞬间黯淡了下去,仿如从未发生过一般。但倘若细心观察可以发现,一直无珠的左眼已经显现出一个模糊的眼球轮廓,虽然并不清晰,但已经有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