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帷选了一间三楼临近窗户的上等客房。临窗而看,沿河两岸,皆一目了然。傅帷看的入了神,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这斑驳的夜色所替代,才起身下了楼。来到一楼问小二要了二斤熟食,一盅杏花村。
美酒佳人,藤县既然有东部三州最大的青楼,那么自然是少不了美酒--杏花村。“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杨残红。野渡舟横,杨柳绿荫浓。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花屏中。只有关山月,千里外,素光同”这首《江神子.杏花村馆酒旗风》是大宋词人谢逸所作,虽然杏花村馆早已物是人非,但是杏花村却是因此出了名,历代文人骚客但凡到过藤县,喝过杏花村的不留几篇传世佳作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藤县,喝过美酒。
客栈的老板娘是一个徐娘半老的丰韵妇人。可能是傍晚酒客太少,老板娘并不如何忙,也可能是看傅帷的文士书生装扮长的俊俏,便亲自送来酒水、熟食,与傅惟一块简单地喝了两杯。
但毕竟是老板娘,酒尚未过三巡,便匆匆离去。正当傅惟也要起身离开之际,门口来了一个和尚。
和尚身高九尺,肩宽似山,眉目如雪,五官圆润,肩挑一根黑色的棍棒。倘若那和尚只是身形高壮,傅帷也不会又坐了回去,只是那和尚肩上的棍棒上又挑了一口大钟。
藤县本地的人可能不知道那口大钟来自哪里,但傅帷却是无比熟悉,东部三州的佛家圣地——普陀山,而普陀山就在徐州境内,傅帷小时候可没少陪四姨娘去普陀山烧香。
说来奇怪,孟乔虽不畏鬼神,不谈因果,不问来生,但每逢初一十五却总爱去普陀山烧香。小时候傅帷经常问孟乔为什么来烧香,那些和尚好生无聊啊,只知道天天念经,无趣的很。
这个时候孟乔总是捏着傅帷粉嫩的小脸道:“那些和尚多穷啊,你没见那些小和尚也好,大住持也罢,都是光头,连发簪都买不起,我这是可怜他们,要不然他们要是饿死了那么大的普陀山谁来打扫啊。”说完还不忘抱起小时候的傅帷进行一番威胁恐吓,说以后要是不听四姨娘的话就把他送过来当和尚。说得旁边的小和尚不住的摇头低念阿弥陀佛。
要知那口大钟重逾千斤,从普陀山到藤县少说也得有三百里,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再说普陀山作为东部三州的佛家圣地虽然不禁香客上山拜佛烧香,但是想把那么大一口钟偷下来却也不怎么容易,难道是家贼难防?这就有意思了。
傅帷眯眼打量着和尚,虽是看不出烟火气,但是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越是不起眼的地方往往越隐藏着最危险的杀机。平静的水面才有可能惊起波澜。
那高大年迈的和尚似乎发觉了傅帷的打量,望向傅帷道:“施主,可否讨杯酒喝。”声似洪钟。
傅帷笑容玩味,“素闻佛门的‘五戒十善,’其中五戒的最后一条就是饮酒戒,大师一身佛门装束,开口却又犯了佛家‘三垢’里的‘贪’,不知大师是放荡不羁不拘泥于礼法还是故弄玄虚。”
那和尚答非所问,只是摇头道:“施主好重的杀气。”正要转身离开却猛然停住,咦了一声,豪迈笑道:“贫僧杀人的本事不怎样,但是逃命的本事却是一流。”说罢,挑着大钟飞奔而去。那和尚的奔走的速度虽不快但是透着古怪--无迹可寻,好比飞鸟已经飞过天空但是天空中却并没有留下飞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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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的和尚,二流的慧根,一流的轻功。普陀山的无禅和尚。
无禅和尚本是普陀山主持万圣僧人的关门弟子,不论慧根还是资质普陀山无人能出其右,而立之年就已入佛门大金刚境界,达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相”的虚妄镜。
二十年前
正值壮年的无禅和尚忽对万圣僧人道:“天下经文佛法弟子已悟透,但是世间的良辰美景弟子却还不曾看遍,恳请师父恩准弟子自‘方寸小世界’走向那‘苍生大世界’。”
万圣主持沉思片刻,道了一个“好”字。无禅僧人走出了普陀山。
十五年前
无禅和尚回到普陀山,从山脚到大殿,一路上不知多少小辈僧人喊着‘师叔’、‘师叔祖’,辈分低的甚至喊‘曾师叔祖’,有小和尚,尚未及冠,有老僧人,已是知命。但是无禅和尚行色匆匆,没有做任何的搭理,要是以往素来好脾气的无禅僧人肯定会笑着点头,遇到年龄小的还会停下来摸摸他们的光头说一些大逆不道的浑话。
“大好年华,当甚和尚。”
“小秃驴,最近有没有瞧着来烧香的女香客思春啊,思春可以但是晚上可不能做些什么,我倒不是怕佛祖怪罪只是担心你营养跟不上”
“看没看到你师叔祖头上闪烁着佛家的慧光?”
“回师叔祖,没有!”
“那是你修行的道行还不够,好好扫地。”说着在小和尚脑袋上猛敲一下,敲得小和尚呲牙咧嘴但是偏偏还不敢还嘴,更不敢撒谎,毕竟大多数和尚还是正常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但是此刻,无禅僧人的眼中仿佛只有路,只有一条路通往大殿的路。
普陀山的大殿上。万圣僧人好像未卜先知,早已来到大殿内,但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虔诚念经,只是席地而坐,面朝殿外。
当无禅僧人来到殿内,还未开口,万圣主持却先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望向五年未见的关门弟子,不惊不喜,不怒不悲,缓缓道:“为师等了你五年,也想了五年,你问吧。”
“师父知道徒弟要问什么?”
“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是不论你问什么为师都给不了你一个很好的回答,答案到最后可能还是需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师父,弟子想问佛在哪里?祖在哪里?又是否真的存在?”
“为师一生自认就读懂了一部佛门经典《金刚经》,但是,是否真的读懂了为师也不清楚。百花百样,千人千面,每个人的慧根不同、资质不同、经历不同对佛祖的认知自然不同,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年轻那会,为师认为佛在六阳魁首之上,可劈开顽石之心,可断绝贪嗔痴三垢;祖在双目交睫之间,可驱散世间一切污秽之物,可摒弃世间一切俗世红尘。随着岁月的沉淀,为师对佛祖的认知也在发生着变化,如今为师对佛祖的理解就是那本泛黄的《金刚经》。”
无禅和尚面露悲戚,“来者无佛,去者无祖,芸芸众生,迷茫执着。若看时,众生百态,光怪陆离,如若不看,哪有什么芸芸众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过是没有边际的虚空罢了,或许连虚空也没有。”
“万般皆虚空。记忆是虚空的,因为没有人能抓住它;梦境是虚空,恍恍惚惚,一梦黄粱;死亡是虚空的,烟消云散,终归尘埃。但是世间事物却又是真实存在的。记忆虽是飘渺,但是每每回忆起来,花之清香、水之清澈、风之轻柔、山之雄伟、川之奔流不息、江之一线潮头、河之惊涛骇浪、湖之波澜不惊、海之无边无际,世间万物又仿佛在眼前一一飘过,伸手可触;梦境虽是恍惚,却不时与自己所见所闻所感相吻合;死亡虽终归于尘埃,但亦可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背负万世骂名。庄生梦蝶,不知是蝶入己梦还是己入蝶梦,或是二者本无区别,只是偶尔同入一梦,自以为演绎了一场生死,其实可能仅是自己的臆想。世间万物,皆不过是我们的想象,好比僧人心中有佛,道士心中有道,儒士心中有天下苍生。身份不同,向往不同,追求不同,对世间的感想自是不同。”
“天地山川、日月昆仑、风雪云霓、花草树木是否皆是虚幻,皆无甚用?”
“世间万物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道理。天地虽不能入你法眼,但是可以生养万物;河流虽一去不返,但是告诫世人逝者如斯夫,光阴荏苒;昆仑矗立不动,可寄托孤独的灵魂;风雪无情,可清洗浊世,明亮心境;云霓无常,却是风雨过后的彩虹,磨难后的蜕变;花草树木虽无知,却可抒发情怀,赋景以情。存在即合理。”
“弟子曾梦见佛祖座下二弟子金蝉子的第十世转世唐玄奘。那一年,他离开女儿国。她在城头似哭似笑,当着满朝的文武百官,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唐玄奘,下辈子娶我可好’。夕阳下,白衣骑白马。风沙漫天看不见他的表情。僧人不语,只余风声的喧嚣。这一年,他圆寂。千佛诵经,万众朝宗。他走的时候却只笑着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好’。”
半响,万圣僧人像是老了十几岁,却只道了一句“好一个清规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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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帷眼神晦涩,刚才自己才动了杀机那和尚就已察觉,而且身法诡异。要知道,不论是战场上两军对决还是江湖上三教九流的相互厮杀,其实都像是一场捕猎,不过到底谁是猎物谁才是猎人要看谁先把后背露给对方,最先露出后背的那一方往往是被捕食的猎物。所以刚才那疯癫和尚故意露出后背是多么危险,但傅帷并没有下手,到不是不想只是无处下手而已。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技巧都华而不实的手段,实力才是最有实力的言语。那人武学修为绝对在傅帷之上,否则以傅帷的心性,倘若能一击击杀刚才那疯癫和尚,绝不会心慈手软,既非友是不是敌皆已无所谓。
夜幕渐深,傅帷并没有急着走出客栈,只是在酒桌上喝着酒。自己这趟出行应该是很隐蔽才对,是自己多心了?还是那支二百人的队伍里有谍子的存在?那和尚既是来自徐州的佛家圣地普陀山,又恰巧在客栈与我相遇,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这趟出行自己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蝉,是螳螂,还是黄雀?
宁静的湖面掀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