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辉轻轻拍了拍霍凉的肩膀,“起来吧,老夫知道老夫这些义子当中只有你最是愚忠,所以老夫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倘若老夫哪天躺进了棺材,天知道你会整出来什么幺蛾子。你要给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定位,你不仅是老夫的义子,你还是这东部三州的封狼将军。”
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封狼将军擦了擦脸颊的泪水,“只要义父不想躺进棺材板里,这东部三州还没有谁能杀得了义父。我来的时候已经安排四万铁骑扎营在离韶府不足三十里外的山坡上,皆已换上轻甲轻弩,随时待命,只要义父一声令下,一个时辰内四万铁骑便可以赶到。这四万铁骑,只姓霍,不姓傅更不姓梁。”
韶辉一巴掌拍向霍凉,霍凉闭上眼,喉管微动,没有闪躲。韶辉手停在半空,始终没忍心打下去,阴森道:“霍凉,你要造反吗?”
霍凉低着头,只是哽咽道:“只要义父还活着一日,我霍凉就一日不会造反。倘若,义父寿终正寝,我霍凉也一定会谨遵义父遗嘱,绝不轻举妄动。但,如果义父不是寿终正寝,那我霍凉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义父说过我,说我眼界狭隘,说我胸怀不够宽广,心眼也小,成不了大事,这些我都承认,因为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我霍凉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这一辈子只受过义父一个人的恩惠,所以也只忠心于义父一人。我不问他冉闵是如何打算,也毫不关心,我只是觉得义父都已经年古稀,寿终正寝才是我心中所愿。倘若谁在义父头上动土,那我霍凉绝对会不死不休。”
韶辉叹了口气,“霍凉,你让义父很失望,回军镇去吧,大将军那边老夫会去说。”说罢,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霍凉看向韶辉,他知道这个古稀老人今天有些累了,双膝跪地,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霍凉在军镇随时听从义父调遣,还望义父保重身子”,语罢,起身走了出去。
其实霍凉心知肚明,不论消息真假,傅帷是真死也好,假死也罢,大将军春节前都会来一趟韶府。以韶辉对大将军性格的了解,韶辉肯定会以死谢罪,一来平息大将军的怒火,不至于迁怒于傅奔;二来,用此换取大将军的内疚。这样,倘若傅帷是真死了,那傅奔便可顺理成章的成为东部三州的太子爷;即便傅帷还活着,这份内疚也会保傅奔在以后的夺权路上,少了很多羁绊。可无论结果如何,韶辉应该撑不过这元贞初年。
不是霍凉眼界狭隘,也不是霍凉胸无大志,只是有些人,把这份情谊看得更重罢了。有虎狼之能,却无豺狼之心,这才是霍凉唯一比不过傅东风的地方。
待霍凉走远,韶辉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冉闵,“你也知道霍凉的那个性格,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过几日老夫会写一封书信予他。倘若哪天,在适合的时候,在适合的地点,发生了一些不太合适的事情,你可要拦着点霍凉。几位义子中,老夫独不放心他。”
冉闵点了点头,“义父要做什么事情,我们这些做义子的也不便拦着,不过只要义父吩咐,冉闵万死不辞。”
“人老了,就愈发的相信轮回转世、因果循环这些说法,马上就要到春节了,还死不死的,多不吉利。不过这几位义子中,还是只有你最懂老夫,你还是像以往那般沉稳,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只有你让人最省心。”
冉闵低头道:“义父知道我不太会说话,但说过的话还从未失信过。”
韶辉躺在椅子上,像是有些累了,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去吧,义父累了,想睡一会。”
冉闵弯腰退了出去,不过却并未走出韶府,而是去了韶诩的房间。韶诩,韶欣蕊的哥哥,韶辉的儿子,也是这韶家的下一任家主。
“咚...咚”
“进。”
韶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冉大哥,好久不见。”
冉闵摇头苦笑,“没想到咱兄弟久别相逢,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韶诩看向门外,“霍二哥呢?”
冉闵冷哼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霍老二的脾气,霍老二私自调动了四万铁骑,驻扎在距韶府不足三十里外的山坡上,这不是要造反吗?让义父骂回军镇了。”
韶诩叹息道:“霍二哥还是这个脾气,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
冉闵越想越气,气愤道:“他霍老二这么多年的干饭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这次贸然动兵,这不是逼大将军非来韶府不可吗?”
韶诩脸色有些沉重,眉头微皱,“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懂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傅奔,真值得父亲连性命都搭上吗?可就算是傅奔当不上东部三州之主,韶家一样可以作为九州的豪族,屹立不倒,依旧能扎根于扬州,枝繁叶茂。”
冉闵闭上双眼,沉重的呼吸声在这个略显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韶诩紧抿嘴唇,静静地等着。冉闵一直是除傅东风以外,韶辉这几位义子之中最沉着、冷静的,但凡遇到大事,韶诩都想听听冉闵所提出的意见。冉闵的意见虽不是最好的,但冉闵对事情的看法绝对是最客观冷静的。这种冷静,甚至有时都让人感觉到可怕。
冉闵缓缓睁开双眼,摇了摇头。
韶诩无奈露出一抹苦笑,现在的将军府和韶府的关系有些太过于微妙。
冉闵看向韶诩,缓缓道:“如今,你觉得谁还能扭转这个局势,或者说将军府与韶府的这种关系?”
“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冉闵转身道:“与她写信,至于结果如何,全凭天意了。义父不也是常说嘛,尽人事,听天命。”说罢,冉闵走向了门外,魁梧的身影消失在这茫茫的夜色里。
韶诩颓然瘫坐在椅子上,有些愤懑,但更多的是无助。他无法阻止他父亲正在做的事情,也无法阻拦大将军将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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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闵坐在一辆驶向军镇的简朴马车里,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神情有些肃然。
冉闵虽然是韶辉的义子,与韶诩也是情同手足,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说出口。
霍凉愚忠,一旦事情牵扯到义父,他一定会私自调动兵马,不计任何后果。这倒不是说霍凉有勇无谋,只是他把这份情谊看得太重了,这便是他的软肋。他既已涉局,无论他多么理智,便已是局中之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下一步,他应该就会被当作年后扬州军镇兵马调配的突破口。
而韶辉,不仅是大将军的老丈人,扬州韶家的当代家主,还是大将军、冉闵、霍凉的义父,这十几年,虽然大将军有意无意地打压扬州韶家,但扬州韶家的发展还是太快了。韶家如今的势力,已经令将军府觉得有一丝不安。
韶辉年逾古稀,就算谋略筹谋有过人之处,也不足以让将军府所忌惮,真正令将军府忌惮的是韶辉在这东部三州,甚至是九州内的人情世故。韶辉播撒的种子实在是太多了,大将军傅东风就是其中的一粒种子。明面上的还有冉闵、霍凉之流,每一位都是跺一跺脚,都能令东部三州颤一颤的人物;背地里更是盘根接错,甚至与晟王梁欢也有扯不清的关系,这些才是将军府真正所忌惮的。
只有韶辉身死,这些种子无论是明面上的也好,背地里的也罢,才能断了与韶家的关系,即便暂时断不了,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时间,会冲散这份情谊,毕竟故人已逝,这份情,想不断都难。
从始至终,傅奔都只是工具罢了。韶辉借助傅奔之事求死,而大将军则借助此事杀人。霍凉的贸然出兵,是韶辉和大将军都想看到的。
大将军以触犯军纪,企图造反为由,直接削掉霍凉的四万兵马,不仅解决了军镇兵马调配一事,更是趁机削弱了韶家的势力。
如果这样分析这件事的话,就会发现,不仅仅是大将军要动韶家,更是韶辉想一心求死。
说到底,韶辉这样做的动机,只是想抹黑韶家,削弱韶家的势力,只有这样,韶家才能真正的让将军府放心。
这些事情,冉闵不敢说,也不能说。
冉闵躺在马车上,呢喃道:“自剪羽翼,破而后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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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中,韶辉依然躺在那张椅子上,好像从冉闵走后便一直未动过。
韶辉突然睁开双眼看向窗外,眯眼道:“霍凉,别怪义父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