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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梳妆阁后院,花无蕊走向一间毫不起眼的偏房。此时的花无蕊不仅媚态全无,更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噔噔”,两声不大的敲门声打破了园子的寂静。

“进。”声音沧桑低沉,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花无蕊小心地推门而进然后转身把门关上,动作不紧不慢。花无蕊一直略微弯着腰,不敢直视那声音沧桑似一坛陈酒的老者。

“来了。”

“回门主,来了。”说着把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所在何处?”

“梳妆阁顶楼。”

“不要让任何人靠近顶层阁楼。”

“是。”

“好大的一盘棋。”说着走出了房间,老者的步法和那名无禅和尚的步法很像,明明走的很慢,但转眼间就在几丈以外,好一个无迹可寻。

待老者走后,花无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后背尽湿。

那张银票上写着一句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花无蕊心中有很多的疑惑,为什么门主会对那名俊逸少年如此重视?那少年不过二十出头,为什么会与门主有一个十年之约?纵使有再多的疑惑,花无蕊也不敢多问一句。哪怕是老者让她与那名少年欢好,花无蕊也不敢皱一下眉头,因为那老者是生死门的门主--冷水寒。

就算是东部三州的征东大将军傅东风见了此人也须礼让三分,傅帷身边以十二天干为代号的死士就出自于生死门。“生死浮沉,聚散流沙”指的就是东傅的生死门,西晟的浮沉殿,南若的聚散厅,北蒙的流沙界。整个大梁最令人胆寒的四个杀手组织,其中又以生死门为首。“血衣黄泉路,不敌生死门”,倘若被生死门盯上那绝对是不死不休的局势。

冷水寒已近花甲,满头灰发,面相无奇,唯一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眼睛里没有那种笔墨文人的飘逸,也没有杀伐武将的狠辣,也不似寻常百姓的无神,有的只是那刺骨的阴森,近似乎绝情的寒冷。

梳妆阁顶楼,老者含笑而进,“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好文采啊,血衣侯不似征战沙场的武将更像是个胸有沟壑的文人骚客啊。”

“让师父见笑了,班门弄斧罢了。”

“逝者如斯,一晃十年,曾经的将军府三公子已成了震惊朝野的血衣侯”说罢叹气道,“老了啊,已是风烛残年。”

“穷且意坚不坠青云之志,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好一个青云之志、白首之心,不愧是老夫的徒弟。你我师徒已有十年未见,而老夫亦只做了你一天的师父,但是老夫年近花甲却只收了你一个徒弟。天下纷争,群雄逐鹿,老夫虽不教你武功,却可辅你逐鹿。世间事,皆有因果,没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也没那么多的机缘巧合。你无须多疑,十年前避开将军府所有高手,针对你的那场刺杀是老夫一手安排的,傅东风并不知情,为的就是半推半就让你认了老夫这么个便宜师父,但是十年之约却是真的。老夫一直被人称为冷面阎王,瑕疵必报,人欺我一时,我必欺人一世,且从不轻易受人恩惠,更不会愧疚于他人,但是...天道无情,世事无常,终究有一事叫老夫放不下。三千年读史不外乎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老夫若不是心有所念岂会在将死之年趟这浑水。”说罢,笑着瞟了一眼傅帷,坐在桌着的另一面,道:“后园子老槐树下有一坛尘封了十年的七尹酒。”

须臾,花无蕊拿来一坛酒放在桌上,不用吩咐就自行离去。

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从小在生死门长大的花无蕊自是比谁都清楚。傅帷,从头到尾都没有瞧她一眼。

冷水寒打开封口,酒香顿时飘散出来,倒了两杯酒,道:“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欲知多暇日,樽酒渍澄霞。”说罢给自己和傅帷各倒了一杯,抿了一口,接着道:“果真是好酒,尘封的岁月不仅没使酒香散去反而更加浓郁,世上有太多事情都需要岁月去沉淀。”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傅帷,讥笑道:“老夫虽只是乾坤虚镜但是天下间还没有几人是老夫暗杀不掉的。所以徒弟啊,把袖中的匕首收起来吧,在一个顶尖的杀手面前玩暗杀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

“让师父见笑了。”说着把袖中的匕首放在了桌子上,傅帷虽被拆穿心事但是没有一点的尴尬。倘若堂堂的生死门门主连这个都看不穿,不论冷水寒是否真心对傅帷,是否真的想辅佐傅帷逐鹿天下就都不重要了,一个充满变数的无用之人留着又有何用。快刀斩乱麻才是问题最快的解决手段。

冷水寒又抿了一口酒,待酒碗放下的那一刻,突然一把匕首毫无预兆地刺向傅帷。

傅帷直接向后飘去,那匕首刺过来的时间正是傅帷放下手中匕首往回收手的时刻,倒不是傅帷不想拿起桌上的匕首或是用酒碗抵抗,只是那匕首来的速度实在太快。

傅帷飘向后方的时候,看到冷水寒并没有起身,只是眯着眼,但是他手中的匕首却不见了。心中一惊,凭借征战沙场的敏锐直觉,傅帷落地后不退反进,屈膝蹬腿,直接奔向冷水寒,一记狠辣的膝撞砸向冷水寒的面门。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沙场上两军对战也好,江湖上武夫捉对厮杀也罢,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决定胜负生死的也就是那一眨眼的功夫,畏惧、犹豫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就像一场猎杀,当猎物犹豫、畏惧的时候就是猎人追击的时候。

傅帷的身后传来‘砰’的一生巨响,身后的屏风尽数被匕首搅碎。

冷水寒没有任何惊慌,只是嘴角微翘,“有点意思”,此时的冷水寒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似刚才那个毫无烟火气的老者,像是一头伺机而动的捕食者,这才是生死门门主该有的气质,狠辣、决绝。

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击,冷水寒还是没有起身,只是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傅帷的膝盖。但傅帷的攻势并没有减缓,一拳猛然轰出,兵法云“兵不厌诈”,这一拳才是傅帷真正的全力一击。冷水寒并未如何吃惊,只是缩掌为肘,砸向傅帷小腹。

诡异的一面出现了,傅帷结结实实的挨了冷水寒的肘击,身体如断线的纸鸢飞了出去,但是冷水寒却并没有被击中。

冷水寒瞟了一眼飞出去撞烂梁柱却仍然止不住颓势的傅帷,冷笑道:“区区金刚虚镜也妄想蛇吞象,你记住,不论何时互换都不是最明智的选择,江湖厮杀和沙场对战都是一个道理,谁都想以最小的损伤换取最大的利益,但是两者中只有一方能得利,天下间惟独不缺聪明人。任何时候都不要高估自己。自负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足以埋葬任何一位自以为是的枭雄。”

傅帷单膝跪地,口角渗血,玩味道:“徒弟受教了。”语罢,嘴角扯起一丝冷笑,身体似箭奔射而去,直指冷水寒。这次傅帷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掌拍去,但是掌中好像有佛印,熠熠生辉。

冷水寒终于起身了,不过却不是去接傅帷那蓄势待发的那一掌,只是站在原处。傅帷虽心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一掌拍下,接着袖中有一把小匕首直接借着这一掌的冲力刺向冷水寒面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冷水寒的身体突然如幻影一般消散而去。

紧接着傅帷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力道从头顶倾泻而下,双膝跪地,不止嘴角,其余六窍都开始往外渗血。力道越来越大,从刚开始的渗血到流出黑血,傅帷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心境却是越来越明了,只是如何也想不到为是这种局面。

倘若自己此次没有来冒这次险又当如何?自己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突然想起了三百年前集儒释道于一身的千古一圣洪应明在《随笔》里的一句话“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大权;弈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世间万物,谁又能超脱于物外?谁又能独善其身?天下若棋盘,谁又不是一颗棋子?苍穹之下,几世沉浮,我傅帷不怀愧疚心,不做悔恨事。

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傅帷感觉到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片段在一点一点的重现。傅帷并未如何去思去想,只是顺着那些记忆片段去感受。一些琐碎的记忆片段刚消散就又有一些冒了出来,大多数都是傅帷经历过的,不过有一个场景却是从来没有经历的或是经历过却不记得了。

那是一座很大的府邸,但不是将军府,一个小孩站在府邸的一间大院里,周围都是血,都是死人,小孩却面无惧色,只是站在那里,看不出悲喜。过了一会,一位满身是血的武将牵着小孩的手走出了府邸。傅帷很想去看清那位武将的样子,但是这幅场景却是越来越模糊,直到消逝。

到最后一刻,定格在傅帷脑海中的场景是四姨娘在普陀山的阶梯上,转头冲身后的傅帷俏皮一笑。在残存的记忆片段中,四姨娘还是那么婀娜,像一朵盛开于田野的清菊虽然娇艳但却不会让人感觉到妖娆。突然傅帷脑海中的记忆片段尽数破碎,四姨娘的一句话回荡在傅帷的脑海中,这一句话很短,只有两个字,但是这一句话却又很重,“活着”。

“我要活着”此时傅帷心里就只有这一个念头。不疯魔不成佛。

第八章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傅帷吃力地站起来,虽然缓慢,但是已有了轻微颤动的迹象。

冷水寒一直冷眼观察着傅帷,看到跪在地上七窍流血的傅帷身体已有一丝轻颤,眉目中闪过一丝喜色,自顾自笑道:“天下事,得意时需早回头,乐极亦生悲;世间人,拂心处莫便放手,苦尽易甘来。”

傅帷背上隐有金光闪过,每站起来一分,那金光就更胜一分。一炷香过后,傅帷终于站了起来,不过此时的傅帷六识尽闭,浑身浴血,那背后的金光也似那流星一般一闪而逝,随着那金光的消逝,傅帷似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倒在了地上。

冷水寒对花无蕊吩咐了几句,花无蕊把生死不知的傅帷抬去了后园。

待花无蕊走下阁楼,一名高大白眉、毫无烟火气的老僧走了出来,揶揄道:“如此对待你的新主子,就不怕他记仇,他可不是贫僧,饱谙世味,一任覆雨翻云,是慵开眼;会尽人情,随教呼牛唤马,只是点头。在客栈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绝非善辈,杀心极重,贫僧不过问他讨杯酒喝他就已起疑心,若不是贫僧跑的快,这会给你说话的不是菩提罗汉,就是西天弥佛。”

“死秃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就是塑好金身也成不了佛。真是丢尽了普陀山的脸面,好好一个佛家圣地,怎么就出了你这个视清规戒律如无物的无禅和尚。真是圣地上冒黑烟出了你这个孽障。”

“众生度尽,方正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说罢,无禅和尚双手合十,低头一拜。

冷水寒捏着鼻子鄙弃道:“臭不可闻。”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说罢拿起桌上那坛十年佳酿,一饮而尽,爽快叫道:“好一个七尹酒,十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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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傅帷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觉醒来浑身酸痛,尤其是后背,仿佛针扎一般。挣扎着起了身,睁开眼睛,猛然低头看去,又看了一眼身旁,花无蕊身着亵衣,正眨着一双媚人的大眼睛,一脸的无辜......

梳妆阁后园。冷水寒那古井不波的老脸上划过一抹笑意,调笑道:“徒弟,对为师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无禅和尚双手合十,低头念道:“阿弥陀佛,贫僧本无意听墙角,罪过罪过!”

傅帷先是一惊,这和尚正是上回在客栈遇见的那个讨酒喝的荒唐和尚,再一听他的言语,不免嘴角抽搐,打了个哈欠,缓缓道:“师父真是好大的手笔,”又转脸看向无禅和尚,故意道,“大师,好生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无禅和尚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傅施主真是贵人多忘事,贫僧昨晚才问施主讨要过酒水。”

“大师,昨晚是碰巧路过还是有意而为之?天下间真有那么巧合的事?”

无禅和尚那毫无烟火气的脸上显现出悲悯相,踱步而道:“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昨晚在客栈遇见傅施主是贫僧种下的因,傅施主在梳妆阁顶层阁楼的际遇则是冷水寒定下的果。至于这番经历际遇对傅施主是福是祸贫僧也不敢妄下定论。”

傅帷眯起眼,冷声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是大师和冷门主的牺牲品。”

冷水寒干笑道:“徒弟,冷门主这个称呼显得多生分啊,耽误了你我的师徒情谊,莫听这这个贼秃驴满口喷粪,昨天的事情为师也是不得为而为之。”

无禅和尚又恢复本相,道:“贫僧与冷门主虽是志不同道不合,但这件事却真不是冷门主的一意孤行。”说罢,面向傅帷,双手合十,“因,就是傅施主你背上的那幅刺青。那副刺青是贫僧十五年前在你身上植入的,刺得是佛祖座下的二弟子金蝉子的画像。金蝉子面相威严,但是目光却通透悲戚。刺青中的金蝉子右手持九环锡杖,左手捧紫金香炉,坐于一朵黑莲之上,头戴密宗毗卢帽,帽上加持五佛冠,身披锦镧袈裟,圣光普照。《如意经》云:‘身披锦镧袈裟可免堕落轮回,手持九环锡杖可免受世俗毒害’。那锦镧袈裟传闻是冰蚕造炼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筘。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秀。八宝妆花缚纽丝,金环束领攀绒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还未待无禅和尚继续说下去,冷水寒不耐烦打断道:“癞蛤蟆打哈欠--胡吹大气。一件袈裟能让你吹出一朵花来,贼秃驴,打架的本事不见长进,吹牛的本事倒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无禅和尚并没有回话,只是望向傅帷,沉吟道:“贫僧接下来的每句话傅施主都需谨记,这副刺青的秘密还需傅施主去找寻答案。”

说罢,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虔诚道:“那九环锡杖出自天竺,杖首用锡、紫金、舍利子融合为股,卷曲成塔形,贯以九个小环,篆刻有佛录、菩提画像,摇动时能发出声响,可摄鬼神。《得道梯橙锡杖经》云:‘所言锡杖者,锡者轻也,依倚是杖,得除烦恼,出于三界,故曰轻也;锡者明也,持杖之人,得智慧明,故曰明也;锡言不回,持是杖者,能出三有,不复染着,故曰不回。’那毗卢冠是毗卢帽上加戴五佛冠,冠由五片冠叶连缀而成,上饰五方佛——不动佛、宝生佛、无量光佛、不空成就佛和毗卢遮那佛,冠两侧垂有长缨一对。不论是九环锡杖、毗卢冠还是锦镧袈裟皆能从佛教典籍中找到出处,但是金蝉子座下的黑莲和紫金香炉却是与正统佛教无任何渊源,反而被佛教视为污秽之物。”

无禅和尚沉吟半刻,面露悲恸,继续道:“这刺青并不是贫僧刺在傅施主后背的,而是贫僧把一幅不知几千年以前的画像通过一种秘术浸入贫僧的金刚之血,植入傅施主体内的,而现在傅施主的后背所呈现的就是那幅画的正面。”

傅帷疑惑道:“今日起来就觉后背痛如针扎,并未注意。”说罢,解开衣服,露出后背,那后背纹身和无禅和尚描述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尚浅,有些模糊不清。

冷水寒只看了一眼就觉那画像透着古怪,不觉间气血翻涌,竟难以克制。无禅和尚突然高声喝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声似洪钟。

冷水寒这才止住气血的翻涌,不禁喟叹道:“老夫的乾坤虚镜已达到‘三生万物’的化境,可与天地共鸣,且老夫心性冷绝,不畏于心,竟还是抵挡不住这幅尚未完全显现的刺青,此物与佛教有何渊源?”

“冷门主无须自谦,若是这一幅刺青就可令冷门主着了道,那生死门也不可能位居天下“生死浮沉,聚散流沙”四大杀手组织的榜首。”

冷水寒并未答话,只是脸色比先前多了分凝重,傅帷也放下了衣服,静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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