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佛晓时分,一辆朴素的马车自东辰城向西北方向驶去。马车上,傅帷依旧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只是面色比起前几日红润了许多。熏黛虽然脸色如常,但是平静的面容下面仿佛藏有怒气,这使马车内的氛围也变得稍微有些压抑。小乔虽然一直与熏黛甚好,但此时却也有些惶恐。虽与熏黛坐在一起,但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小乔只是半坐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施襄夏和齐石则像局外人一般,不言不语。
马车外,墨竹双手环胸,信马由缰,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名为白朴马夫,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专注地驾着车。
半晌,傅帷并未睁开眼,只是开口道:“昨晚之事,我也是始料未及,但最后结果终究是好的。”
熏黛欲言又止,双手叠放在腿上。
小乔轻轻抬了下头,偷瞄了一眼傅帷,又看看旁边的熏黛,轻轻拽了拽熏黛的衣角。
熏黛把小乔往身边拉了拉,抚摸着小乔的后背,平淡道:“侯爷以后若有此般事情,可以先告知一声。”
傅帷缓缓睁开双眼,用手抚了抚胸口,面色有些古怪,开口道:“这《霸刀决》总共十二式,你现在能一口气挥出几刀?”
“不好说。”
“二十...当年的你呢?”
熏黛似乎并不在乎提起二十年前的事,面色平静道:“定风波或者伏魔斩,也就是十刀、十一刀之间。”
傅帷疑惑道:“这又是什么缘由?”
“如果手中所执之刀是新亭侯,那便只能劈到第十式--定风波。如果手中所执的是其他武器,那么无论是刀枪棍棒还是斧钺钩叉都可使出第十一式--伏魔斩。”
傅帷更加疑惑,皱眉道:“妖刀新亭侯难道会限制《霸刀决》的招式?这不应该啊?”
“不仅如此,而且《霸刀决》从第九式起,每挥出一刀便会对身体有一定的反伤。如果手中所握的是新亭侯,对身体的反伤更严重。”说着,熏黛眯眼看向傅帷。
傅帷耸了耸肩,“可我昨晚使出九重山时并未感觉身体有何异样?”
熏黛并未惊讶于傅帷能使出霸刀九式,反而开口道:“侯爷昨晚不止使出第九式吧?”
傅帷苦笑道:“定风波。”
熏黛皱眉道:“我很好奇昨晚发生的事情,以侯爷的武学修为,虽是金刚虚境,但是你我心知肚明,真正的水平也不过是比二品武夫强上一些,比起真正的金刚虚境差得很远。而且昨日侯爷一连挥出十刀,此时应该奄奄一息才对?可现在,侯爷的气息比前几日要沉稳的多,气机流转也顺畅了些许。”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那昨晚给侯爷喂招之人,至少是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乾坤虚境。难道幕帘里还有侯府的暗谍?”
傅帷轻轻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但是他那般又是为何,我也很好奇。刚开始我只是以为他为了权衡利弊,所以才喂招予我。但是,当他最后一剑刺出,我才发现古怪。”
熏黛没有答话,静等下文。
傅帷转脸看向熏黛,询问道:“你若是喂招予我,能否达到这种效果?”
“《霸刀决》的威力很难掌握,而且我只是金刚虚境,虽然杀人的本事不一定比昨晚那人弱,但是对气机流转的洞察,定不及那人。想要以他山之石打磨璞玉,便只能自降境界,模仿对方的气机流转,然后在喂招的过程中,根据自身和对方气机流转的差异,判定问题的症结所在。”
傅帷脸上划过一丝愧疚,呢喃道:“怪不得。”
“那人...那人可还活着?”
傅帷伸出双指轻轻敲打着额头,没有说话。半晌呢喃道:“这过命的人情,难还啊...”
熏黛闭上眼睛,头微微后仰,不冷不热道:“侯爷此时若是感觉胸口略微沉闷,实属正常,近几日不动用内力便可自行恢复。”
虽然熏黛说话的语气一直很平淡,也没有故意给傅帷泼冷水,冷嘲热否,但是傅帷清楚熏黛的心里有怨气。
“我若是这几日强行运功会如何?”
“会...会很爽,而且一直运功一直爽。”
傅帷嘴角抽搐了一下,赶紧转移话题道:“这霸刀十二式应该是一门高深的武学才对,为何这短短数月我便能一气挥出十刀?难道我真是这九州江湖武道一途的扛鼎之才?”
熏黛没有插科打诨,直接问道:“威力如何?”
傅帷摸了摸下巴,回忆道:“百步之内,沟壑纵横。”
熏黛点了点头,便没有了下文。
傅帷偷瞄了一眼新亭侯,谄媚道:“这新亭侯真是把好刀。”
“侯爷若是想试刀,过几日身体调养好之后,说一声便可。”
傅帷无奈摇了摇头,这个坎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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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阁,位于天墉城最繁华的地段,声色双绝。夜阑人未尽,永夜不曾眠,便是这里最贴切的描述。
可是,任谁也很难理解为何天子脚下会有如此繁盛的烟花之地,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墨竹远远看了一眼永夜阁,凝眉道:“倒是很奇怪,东辰城有醉梦楼可以理解,毕竟位于豫州的最东面,距离皇城也比较远。可是天墉城毗邻皇城,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经营这么大勾栏场所,的确透着古怪。”
齐石轻轻晃动着扇子,一脸陶醉,“古人云‘饱暖思**,饥寒起盗心’,诚不欺我。这天墉城内,不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便是富甲一方的商人,钱财自是不缺。永夜阁能站稳这九州烟花之地的榜首,自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
傅帷在听到“皇亲国戚”这四个字的时候,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看向墨竹,开口道:“这永夜阁的确古怪,因为这永夜阁的掌柜不是一个人。”
“哦?”
“而是一个组织,一个永远见不得光却无比忠诚的组织。”
“二十四衙?”
“哈哈,那群阉人也配。”说着,傅帷朝永夜阁走去。
“幕帘重重,千丝万缕。既然这永夜阁的水如此之深,不如...”傅帷停下脚步,转身揶揄道:“我记得某人曾经告诉我,说我与这豫州城内的二十四衙和幕帘还有几笔旧账要算。既然来都来了,帐当然要算了。不过收账这件事情,急不来,得一个一个收。”
墨竹没有说话,只是眯眼看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沉默寡言的白朴看了眼傅帷的背影,低头弯腰道:“侯爷是征战沙场的武将,但也是饱读诗书之人。”
傅帷愣了愣,第二次停下脚步,面色凝重。
白朴并未抬头,“适才一时情急,忘了公子的身份,还请公子恕罪。”
“讲。”
“一念能动鬼神,一行克动天地,知畏而知止。”
齐石听罢,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傅帷,不由为白朴捏了把汗,这话说的似乎重了些。
不过傅帷并没有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只是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呢喃道:“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君子之三畏也。可惜...”说罢,头也不回,大步向永夜阁走去。
众人将目光投向熏黛,想必此时只有熏黛能劝得了傅帷,但是熏黛好像对此事毫不关心,只是牵着小乔的手,走在众人后面。
其实,熏黛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也不是因为昨晚桃花庵之事而耿耿于怀。只是熏黛明白,傅帷决定的事情,很难有人能动摇。即便宫先生在此,想来也很难阻止傅帷此行,更何况,宫先生还远在青州。
古书有云:“人有所执,方能成事。”
但书上还说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宫六对傅帷绕过徐州而直奔豫州不是不知晓,只是他认为现在的傅帷太年轻,甚至说是稚嫩。虽然傅帷不过二十三岁便已经封侯拜相,位列人屠,但是傅帷还是需要时间去沉淀一些东西。现在的傅帷,可能是因为元贞初年末的那场刺杀,也可能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戾气、杀心都太重了。他需要经历一些属于他自己的故事,相识一些有缘之人,至于那些相识是孽缘还是福缘其实都无所谓。
这一段时间,这一些故事,这一些有缘之人,无关紧要,却也是至关重要。二十岁封疆裂土,三十岁一战称王。简简单单十四个字,却是世间最具有力量的言语,因为这几个字足够让世人背叛一切,哪怕是自己。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没有绝对的忠诚。
但是,这天下并不是打下之后便能一劳永逸的。至于三十岁称王,还是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称王的确不同,因为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尤其是坐在这九州王座上的九五之尊。可是,这并不能代表登上王座之人越年轻越好,毕竟打天下易,守天下难。一旦登上这王座,便意味着,这九州的天下,这千千万万的子民,皆是你心所系之。而承担起这些重担之人,不需要是一位挥斥方遒,百战不败的武将,也不需要是一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人。因为,打天下有武将,守天下有文人,军政有司空,民政有司徒,天下敕造有司马,宗庙礼仪有宗伯,开展教化有儒释道...王座之人真正需要的是用人之道,甚至可以容忍有一丝丝的市井之气,但唯独不能容忍的便是刚愎自用、残忍嗜杀。
恰好,这两点,傅帷身上皆有。
一往无前虽好,但终其一生,不过将也。悬崖勒马才是真正的王道之质。
历史的长河里从不缺少雄才大略的皇帝,但是又有几位真正地给百姓带来了福祉?寥寥无几。皇,古为上天,光明之意;帝,生物之主,兴益之宗。皇帝,即然为天下之主,那便是一往无前易,委曲求全难。可是,倘若龙椅上所坐之人但求一往无前之势,弃百姓于水火,生灵涂炭,那这样的王朝又能走过多少个春秋?几代而亡?
这样的王朝不是宫六想要的,当然,傅东风也绝不愿如此。这也是元贞二年初傅东风在军镇兵马调配的事情上,未分给傅帷一兵一卒的原因。非是不愿,只是现在的傅帷并不是傅东风所殷切希望的样子。在他的眼中,傅帷将来继承的并不会是东部三州,而是这中原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