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帷走着,不由想起了元贞初年的梳妆阁之行,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天色昏暗,所要去的地方也很相似,皆是寻花问柳的勾栏之地。就连所见之人也十分的相像,一位是生死门的门主,一位是幕帘的掌舵人。想到此处,傅帷不由咒骂了一句,“两个老狐狸。”
在距永夜阁不足百步的地方,傅帷第三次驻足不前,朝后挥了挥手,“右边的小巷有家客栈,倘若黎明前我仍未返回,你们直接回青州。”
不待身后一行人回话,傅帷便径直向前走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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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一位满头黑发,面白无须之人,阴声道:“血衣侯此时身在豫州,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否则,放虎归山必为后患,还请皇上明鉴。”
此刻,身着金黄龙袍,面露愁容之人正是当今圣上梁玉,紧皱的眉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河总管似乎忘了国师的嘱托。”说话之人略微弯着腰站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双手叠放在身前,声音有些苍老,说这话之时并未转身看向二十四衙的总管河洛会。
听到“国师”二字,梁玉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既有尊敬又有厌烦,不过这奇怪的表情很快就被掩了过去,紧皱的眉头又深邃了几分。
河洛会冷哼道:“李大监此话什么意思?国师只是辅佐皇上,最终如何去做,还是需要圣上去决定。”
被称为李大监的便是当今的司礼监大太监李恪,服侍过大梁的三代皇帝。武帝时,他只是一名小太监,像其他的小太监一样,跟着自己的师父行事,并无甚出彩的地方。武帝三十七年,李恪毫无征兆地取代了他师父的位置,这其中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文帝二十年,年逾不惑的他被提升为都知监,侍奉皇帝。文帝三十年,上一任司礼监大太监突然暴毙,早已年过半百的他被提升为司礼监大太监。身为太监,在追逐权利的这条道路上,也算是走到了尽头,鲜红蟒袍。
满头斑驳白发的李恪依然略微弯着腰,并未抬头,只是平淡道:“各司其职,方能不逾矩。一个王朝的运转以圣上为中心,但这并不代表圣上事必亲为。”
河洛会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怒色,额头上青筋暴起,“各司其职?这句话李大监应该说给国师听才对吧。”
梁玉猛然拍向龙椅,厉声道:“够了。”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梁玉后背贴在龙椅上,看上去有些疲惫。至于皇上的心思,其实无论是司礼监大太监李恪还是二十四衙总管河洛会都心知肚明,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皇帝并不能为所欲为。
梁玉想杀傅帷,因为十几年前,傅帷的父亲离这把滚烫的龙椅只是一步之遥。抽薪止沸,斩草除根,这个浅显的道理谁都知晓,所以梁玉于公于私都会对傅帷痛下杀手。倘若傅帷不出东部三州,梁玉即便想杀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傅帷私自前来豫州,可谓是天赐良机。倘若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想动手,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时机。
可是万事都有个但是,国师荀屠已经下达了命令,无论是二十四衙还是幕帘皆需听命,保傅帷三年不死,这是梁玉所不能理解的。但是国师的身份又比较特殊,梁玉能在这风雨飘摇中的九州坐稳王位,此人功不可没。而且,国师荀屠很让人放心,因为十几年前那场兵不血刃的战争正是此人一手策划的,而如日中天的敬王梁绎正是因为那一场谋划而身败名裂,战死于敬王府,葬身于清虚山上,所以,无论荀屠此次下达保傅帷三年不死的命令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都不可能是为了投靠东傅,所以梁玉很难直接忤逆荀屠的命令,这才有了现在这个情景。
河洛会就是梁玉手中的刀,梁玉手指向哪里,河洛会就会砍向哪里。这也是河洛会为何会冒着得罪国师荀屠的风险,也要力荐杀掉傅帷,他的背后站着的是梁玉。而司礼监李恪的背后站着的到底是当今圣上还是国师,亦或者是整个大梁的利益,梁玉也很好奇。这也是此番传唤李恪前来的一个重要原因,皇上梁玉已不是当年那个少不经事的皇子了。
梁玉轻轻叹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下眉头,看向站在远处一直沉默不语的印绶监大太监柏然。“朕记得柏内侍曾经前往过徐州?”
柏然向前迈出半步,“回皇上,奴才几个月前的确前往过徐州将军府,且与血衣侯有过一面之缘。”
“柏内侍如何看此事?”
“这......”
梁玉别有深意地看向柏然,沉声道:“但说无妨。”
柏然头低的更低了,但是声音比起适才更要洪亮几分,“傅帷乃是征东大将军的三子,而且又在元贞初年的那场落襄大战中战功显赫,被封为血衣侯,此时若是在豫州城内身首异处,一方面征东大将军傅东风绝不会善罢甘休,另一方面也会因此失了民心。王者,民心所向也。”
梁玉明显有些意外,眼睛眯成一条线,细细打量着柏然,企图发现一丝丝的蛛丝马迹。
柏然,印绶监大太监,掌管整个大梁的珍贵书籍,符箓,诰敕等等,公门修行自是娴熟于心,此时又岂会看不出皇上的意思。只是并不是所有人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这个人只是一个阉人,一个即便不做任何事情也会被世人认为是阴险狡黠的人。
即便是这样的人,也有其心底的执念、信仰,无论这些所谓的执着在世人眼中是对是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便是心有所向,坚若磐石。
几个月以前,徐州将军府门口,傅帷说了一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甚至傅帷可能都不记得当时是否说过此话。不过,对于一个不完整的阉人来说,对于印绶监的柏然来说,正是这样的一句话,让他甘愿忤逆皇上的授意。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柏然是位正人君子,相反,他的确阴深狠辣,事事皆能隐忍。而且做惯了猪狗牛马,欺人时也绝不手软。只是,柏然对事情分的特别清楚,人若欺我,我必加倍还之,人若敬我,绝不欠情。
非黑即白终究好过颠倒黑白。
半响,梁玉吐了一口浊气,脸上闪过一丝不甘,沉吟道:“既然荀先生已经下令保血衣侯三年不死,而且柏内侍和李大监也皆认为血衣侯不该死在豫州,那么即刻传令幕帘和二十四衙。”
柏然、李恪一同弯腰道:“皇上英明。”
梁玉挥了挥手,柏然和李恪弯腰退出。河洛会看向梁玉,梁玉轻轻摇了摇头,河洛会也随那两人之后离开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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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外,河洛会眯眼看向李恪,冷嘲热否道:“保血衣侯三年不死?纵观李大监的生平履历,不应是如此心慈手软之辈啊?难道是另有他人授意?”
已至暮年的李恪转身看向慢他几步的河洛会,仿佛没有听出话语中的揶揄,只是平淡道:“年纪大了,见不得打打杀杀。十几年前的那场战火差一步便烧到这豫州皇城,如今面临相似的抉择,自是不能重蹈覆辙。这九州的天下,早已经不起那样的战争了。”
河洛会冷声道:“重蹈覆辙?哼,血衣侯如今可不是孤身一人,待其羽翼丰满起来,是否会重蹈覆辙,那才是李大监应该考虑的。”
李恪转头看了眼缓缓落下的夕阳,自言自语道:“但愿活的没有那么长,看不到那一天...”
河洛会与李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临走前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柏然,气氛并没有剑拔弩张。
柏然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既不阿谀奉承也不横眉冷对,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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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皇宫内的一间偏房内,一位相貌平常但是须发皆白的青衫老者半眯眼坐在微弱的灯火旁。手里拿着一封不知来自何处的密信,不知是在怔怔发呆还是沉思不语,亦或者两者对于老者来说本就是同一件事情。
密信很短,只有四个字,“傅帷,北蒙。”
但是这四个字却很值得玩味。这封密信到底来自谁?又代表着哪方的势力?所图为何?这四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者悠悠转醒,呢喃道:“越来越有意思了,棋盘是死的,但是棋子是活的,棋局也就活的不能再活了。”说着,借着烛火烧掉了这封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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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是一个奇妙的时间段,总能让不停奔跑的人停下脚步去思考这一天,或者这一段时间的悲喜得失,司礼监大太监李恪也不能免俗。
“阿嚏。”李恪用略显干枯的手指轻轻抹了抹嘴角,“棋子一旦入局,难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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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二十四衙的厅堂内依旧灯火通明,在烛光的映照下,河洛会的双眼隐隐有火光,一脸的桀骜。
“四张狂前往兖州流沙界。”说着,河洛会朝窗外射出一张信笺。
虽已是春分时节,但五更天依旧是一片漆黑,仿佛是无尽黑夜在黎明前的负隅顽抗,黑的是那样深邃。也就是在这样的夜幕下,河洛会下达了整晚的第二道密令,“泗水、东辰五前往青州,还有一处暗棋是时候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