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阁顶楼,也如梳妆阁那般,装饰典雅,纤尘不染。
一位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独自坐于桌前,不紧不慢地品着茶,一脸陶醉。
傅帷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位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掌握着这豫州城内大多数人生死的老者。
“血衣侯来都来了,何必这般扭扭捏捏?”
傅帷并未出声,只是朝着桌子走出,坐在了老者的对面。
老者给傅帷倒了一杯茶水,“初生牛犊不怕虎,血衣侯胆子的确不小。”
“总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去做,总有一些陈年旧账需要有人去收。”
“哈哈,收账这种事情,越是年老越好,年轻人讨账可不划算,年龄大了最不济还可以倚老卖老。”
傅帷眼睛微眯,但是目光依旧凌厉,“我只是怕欠账的人活不到那一天,好好的帐岂不成了死账,找谁去要?”
“可是即便有人来讨账,欠账的人也不一定会还啊?”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不会还?”
老者喝了一口茶,不过脸上已经没有了适才的陶醉神色,反问道:“如果那人不还,你又能怎么办?”
“总得有人去提醒提醒,否则这笔账慢慢地就被人所遗忘了。”
老者脸色如常,但是浑浊的双眼散发出掩饰不住的怒气,苍老的声音也雄厚了几分,“言行如走棋,一动思三步。你走的每一步都应该是精心谋划的,倘若没有万无一失的后手,没有足够的筹码,就不要轻举妄动。飞鸟尚知三顾而后飞,你堂堂血衣侯竟不知三思而后行?傅东风这二十年难道没有告诫你吗?”
傅帷依旧冷眼相观,不急不缓道:“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这道理我自是知道,所以我独身一身前往这永夜阁,并不担心。”
老者的双眼依旧浑浊不堪,只是不似先前那般充满怒气,默不作声,静待下文。
傅帷拿起桌上的茶杯,并不着急喝茶,只是细细把玩着,开口道:“说来很荒诞,但是它是真的,我见过当年的那场...那副场景。”说着,傅帷双眼直视老者。
老者心有愧疚,但还是在极力维持着常态,有些时候袒露出软弱的一面,与己与人皆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半响,老者缓缓站起身,背朝傅帷,咬了咬牙,沉声道:“当年之事,虽非我愿,但是倘若如今面临同样的选择,我依然会做出和当年相同的抉择。忠孝义,便是忠孝义,任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傅帷起身朝门口走去,无悲无喜,“当年之事,你对那人已经做到了极致,我不怨恨。只是,涟漪的水面可以恢复宁静,但是仍然会有人记得,风曾经吹过。欠下的债,无论过了多久,也总会有人记得讨回。当然,我也会给你一个体面的结局。”
“豫州,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这不是东部三州。”
待傅帷走后,老者紧绷的苍老面容瞬间松弛了下来,疲惫不堪。
有些人,有些事,真不是凭一人之力能够左右的。江湖之人、庙堂之人、乡野之人、市井之人、求佛之人、问道之人,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三千大千世界,又有几处世外净土?
这百万浮屠众生,又有几位自在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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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吧。”傅帷行走在街头小巷,并未转身。
“怎样?”说着,墨竹从一侧的房顶一跃而下。
“你不都看见了吗,我还活着。”
“活着就好。”说罢,墨竹转身便要离开。
傅帷停下脚步,“走走吧。”
墨竹一脸狐疑,傅帷耸了耸肩,打趣道:“我总要知道我卧榻之侧躺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墨竹一脸正经道:“反正不是我。”
傅帷并没有揶揄墨竹的装傻充愣,只是沿着狭小漆黑的小巷向前走着,漫无目的,但也不全是。
墨竹并没有与傅帷并肩而走,落后傅帷一步。
“你曾经说过豫州皇城内的二十四衙和幕帘还欠我几笔旧账,但今日黄昏时分却劝我不要前往永夜阁;也曾说过借助施襄夏的记忆力、空间感和齐石万物皆可画的能力,偷师皇城,但是你心知肚明,武道一途大多皆是只可意会不可言谈,这般行为不过是竹篮打水、水中捞月罢了;还曾说过到了南疆之地,你我不想见都难,也算是殊途同归,但是你到底是不是南疆之人,就连二哥也不能完全确定。”说着,傅帷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块无暇之玉,都有瑕疵,或大或小;我们做每一件事情都目的,可轻可重。既然决定一同前行,前往南疆的路还很长,虽不期望相互知根知底,但总要知晓各自怀里抱着的鬼胎长什么样子吧?”
“你既然早已知晓这些,为何还会与我一同前往?”
“我的确想在前往南疆之前,走一走这豫州城,至于为何,很难去解释。而且,我很清楚,这一路可能会很凶险,带着你...”说着,傅帷别有深意地转头看向墨竹,“带着你,当然会更加危险。因为,未知的事物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人更是如此。只不过,你既然说过到了南疆之地你我不见都难,那我一个北侉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蛮夷之地,少一个敌人终归是好的。至少,在没有确切谍报证明你身份之前,你所说的这一点,有一半的可能是真的。”
“有谍报了?”
傅帷爽朗笑道:“这不见外了。”
“嗯?”
傅帷心里咒骂一声“死蛮子”,面不改色,接着道:“你又是为何?”
“一个人的江湖太无聊。”
傅帷欲言又止,这句话很假,但也很真。
“不信?”
傅帷点了点头,正色道:“当然。”
墨竹没有与傅帷玩文字游戏,自顾自说道:“之所以没有与师哥、师妹一同向北而去,只是觉着这趟江湖路不应该走的这般牵挂羁绊。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虽晨风暮雪、形单影只,但也不失孤傲。”
“这很矛盾。”
“这并不矛盾。”说罢,墨竹与傅帷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待墨竹走远,天上的乌云也渐渐散去,一轮弯月若隐如现,倾洒出一缕缕的白练光芒。
傅帷望着天空怔怔出神,恍惚之间一袭黑影一闪而过。
“等你半天了。”
夜很静,所以傅帷说这句的声音虽不大,但却异常的清楚。可是,藏身于暗夜中的人好像并不卖给傅帷面子,紧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傅帷也不生气,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了起来,喃喃自语。步履虽散漫、随意,但是能感觉到傅帷有些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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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熏黛、傅帷、墨竹皆是睡眼惺忪。
齐石看了看傅帷,又看了看熏黛,似笑非笑地点头道:“晚上,的确容易使人疲惫。”
施襄夏出奇地没有询问为什么,只是喝了口粥便独自走回房间,一反常态。
小乔轻轻拽了拽熏黛的衣袖,熏黛则一脸狐疑地转脸看向小乔。
墨竹拿起桌上的包子,向二楼走去,不发一言。
气氛有些微妙。
齐石后知后觉道:“难道真有杀气?”
傅帷气笑道:“这话应该施襄夏来说才对。”说着,看向小乔,“但说无妨。”
小乔毕竟还是小孩,结结巴巴道:“施叔最近很奇怪。”
齐石煞有其事地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一脸沉思。
熏黛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小乔俏脸一红,低着头,唯唯诺诺不知道要说什么。
熏黛轻轻捏着小乔的脖子,佯怒道:“小笨蛋,我说的是齐石。”
齐石一脸认真道:“小乔喊施襄夏师叔,应该喊我什么?师大爷?可我也没教过小乔什么?不行,明天我就要将我的毕生画技传给小乔。不,今天就是良辰吉日...”说着,齐石也向二楼走去,自问自答。
傅帷目瞪口呆,“自诩风流的齐石到底怎么了?难道真有傻气?”
熏黛目送齐石消失在楼梯拐角,转头看向小乔,柔声道:“乔,先说施襄夏。”
小乔轻轻抬了抬头,正色道:“刚进入东辰城时,施叔表面上并无甚异样,但是内心却时不时出现一阵阵涟漪。这对于一般人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喜怒哀乐,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是,施叔与常人并不一样。”说着,小乔又轻轻低下头,“奴婢虽然与施叔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在未进入东辰城之前,施叔的内心的确是古井不波。”
熏黛轻轻抚了抚小乔的后背,她知道,小乔有些自卑。
傅帷轻轻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提醒道:“小乔比奴婢这两个字好听一些。”
小乔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敢表露出过多的感激,接着道:“几日前进入东辰城,施叔的内心便一直...就像弈棋一般,黑白两股势力在相互冲撞。直到昨日,已经无法感知施叔的情况了...”
“为何感知不了?”
“在叹春院,奴婢如果愿意,可以探知任何人的想法,但是出了叹春院...”说着,目光瞟向傅帷。
“你感知不了我、熏黛、墨竹、白朴还有如今施襄夏的内心?”
“除非公子故意透露出。”
傅帷轻笑道:“不是你的变了,只是你身边的人变了。”
一阵良久的沉默,熏黛开口道:“齐石又是为何?”
“齐叔与施叔应该是走的很近的,所以施叔的变化,齐叔可能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点破。”
“就这些?”
小乔认真思考了一下,“齐叔不想牵扯其中。”
傅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客栈。
熏黛将下巴磕在小乔头上,柔声道:“活得很累吧。”
小乔紧咬嘴唇,泪眼婆娑。
是啊,有些时候知晓一切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谎言,能蒙骗别人,也能欺骗自己。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虽是为君子所不齿,但这的确能让人更有理由活下去。
四岁,迫于生计,被父亲卖给叹春院。
一个四岁的孩子,被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父亲牵着稚嫩的小手,走出家门,竟只是为了那几两银子。最骇人的便是,小女孩虽不懂父亲为何会这样做,但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亲生父亲的寒意。无处安放的幼小心灵啊,应该是怎样的无助?
叹春歌姬,烟花柳地,一晃便九年。
九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在那样处处险象环生,勾心斗角的蛇蝎之地摸爬滚打,实在是见到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太多的肮脏不堪,太多的人心险恶。
可是,结局仍然是令人意想不到,在经历这么多的不堪之后,她仍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只是,这份赤诚又能维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
见过了太多人的心魔,那自己的心魔是否又能看得见?
天才大多是疯子,只因他们太过通透;而疯子最是无情,因为他们的世界只属于他们自己。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