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城内一间简朴的房间内,两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看上去像两位家境殷实、安享晚年的老者。
虽不是暮气沉沉,但也确实是显得有些沉闷。
一位稍微年轻一点的老者,捏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中,并不着急咀嚼,赶紧喝了一口杯中的佳酿,之后便是一阵摇头晃脑,左右摇摆,看着好不惬意。
另一位年纪更大一点的老者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心情,满是皱纹的脸上,掩不住的愁苦。
相对年轻一点的老者突然问道:“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四个月以前。”
“记得那么清楚?”
“明月楼的事情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对那个时间点记得很清楚。”
年轻的一点的老者便是国师荀屠,而那个满脸愁容的老者便是如今幕帘的掌舵人,卜算子.斐然。而四个月以前,正是傅帷携宫六前往青州血衣侯府的时间。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这天下九州的格局开始出现了一些些微妙的变化。
斐然叹了口气,“这鬼子六,为何还活着?”
荀屠一脸诧异地看向斐然,“不应该吗?宫六才不过年过半百,不出意外,比你我都要活的更长久一些才是。唉声叹气,可不像你的作风。”
斐然依旧是满面的愁容,手指不由地敲打着桌子。
“傅家三子找过你了?”
“是。”
荀屠眯眼道:“如果我让你留下他,你会怎样做?”
斐然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糊道:“幕帘,既然作为大梁的爪牙,自是命令的执行者。而我,只要还在幕帘一天,便仍是帝国的工具。”
荀屠笑而不语,这句话,很值得玩味。
“帝国的爪牙可不止幕帘,二十四衙最近活动的也很频繁。”
斐然松弛的苍老面容瞬时紧绷起来,“哦?”
“前几日收到了一封密信。”
“来自哪里?”
荀屠又喝了口酒,轻笑道:“我也不知道,可是信上的内容很有意思。只有四个字,‘傅帷,北蒙’。在这封密信到来之前,河洛会、李恪等人曾与皇上秘见过。至于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更有意思的是,三更时分,二十四衙的四张狂离开皇城向北而去,而八门中的泗水和东辰五则在五更时分向东而去。”
斐然那满是皱纹的苍老脸上此时更是纵横交错,陷入了沉思。半响,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事情,“那封密信是何时传予国师手中的?”
“二更时分。”
“嗯?”
“鱼龙混杂不过如此,这趟水很深。”
“李恪?”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当大多数人都认为事情就是这样的时候,那这件事情本身很有可能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与李恪的关系便是这般,这些年他倒是也背了不少锅,不过也奇怪,他从不解释什么。聪颖如你尚且会这般认为,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至于是谁给我的这封密信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每个人的背景、阅历、人脉都是错综复杂的,这也就导致了我们对事情的认知、处理也是不同了。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而这些所谓的利益又包含了太多的东西,金钱、美色、权势、亲情、忠诚、执念,甚至是信仰。无从揣测,无从寻觅。”
“皇上对此事持什么态度?”
荀屠眯眼看向斐然,“你说呢?”
“自是不敢妄加揣测。”
“有帝师,无帝徒,自古便是如此。这师徒之情谊也是用一分少一分,久而久之便很难全身而退。”荀屠说这话之时口气虽平淡,但是总感觉缺少点什么。
斐然默默喝茶,不听、不言。
荀屠已有些许微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斐然有些意外,重要的事似乎还未提及,下一步该怎么走,斐然真的很难拍板,也不敢贸然去拍板。因为这件事情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这还涉及到皇帝梁玉和国师荀屠,当然这其中还夹杂着斐然的个人意愿。
一步棋,可能会改变三个人的立场,怎能不慎。
荀屠突然转身看向一脸沉重的斐然,开怀大笑。
的确,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荀屠虽然微醺,但是能清晰感觉到斐然的浓郁杀意。当然,他也知道,那身杀意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十几年前,他能亲手杀掉敬王,那么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也能将敬王之子毫发无损地带离豫州。皇帝梁玉可能不相信,二十四衙总管河洛会也不会相信,但是荀屠相信。
幕帘重重,千丝万缕。耄耋老者,尚能饭否?这九州的庙堂也好,江湖也罢,似乎忘了幕帘到底效忠于谁。
“既然我的命令已经下达,那二十四衙便不会亲自对傅帷下手,这点面子皇帝还是会给我的。所以...”荀屠说着看向斐然,“不到万不得已,幕帘明面上的人最好不要插手。青州还有幕帘的一枚暗棋,只是这枚暗棋可能并不只是属于幕帘。最近北蒙的谍报传来消息,在兖州发现了傅流的身影。”
“兖州?傅流?”
“总不能老是坐享其成吧,有些庄稼还是需要自己去种,自己去收。既然幕帘也不知道这个消息,那二十四衙应该也不知道,是步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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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晟雍州,浮沉殿。
一位两鬓略显斑驳的风流儒士斜靠在床榻上,旁边站着一位身材娇小,面容可爱的小姑娘,帮着中年儒士轻轻揉着太阳穴。
“噔...噔...”
“进。”
一位面容素雅但是双目有些略显空洞的女子走了进来,循声望向中年儒士。
正揉着太阳穴的小姑娘蹑手蹑脚地往女子身后走去,还未走到一半,便听到女子轻笑道:“真真又调皮。”
被称为真真的小姑娘便是浮沉殿殿主甄三千之女,那斜靠在床榻上的风流儒士自然便是这里的主人,甄三千。
甄真皱了皱精致的鼻子,无赖道:“贺兰姨就不能假装不知道吗?”说着,还是从后面轻轻扑向贺兰儿。
贺兰儿挽着甄真的手臂,一脸的宠溺。
甄三千缓缓从床榻上坐起来,朝甄真抬了抬下巴。
“哼。贺兰姨,爹又撵我走,太过分了,姨你要给我做主啊。”说着,朝甄三千做了个鬼脸。
贺兰儿揽着甄真的肩膀,温柔道:“我与殿主谈些事情,待会谈完事情我带你去婆罗门走一走。”
甄真将脸贴在贺兰儿身上,腻歪道:“还是贺兰姨对我好,我一直缠着爹带我去,可是我那狠心的爹爹到现在都没领我去过。”
甄三千气笑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快要嫁人了,还这么淘气。”
甄真那略显稚气的脸瞬间凝固了,一脸的惊讶。
“我还狠不狠心了?”
“爹爹一点都不心狠,爹爹最好了,我不要嫁人。”甄真一脸的生无可恋。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甄真风一般地朝门口跑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说道:“贺兰姨,我在外面等你,我不走远。”
贺兰儿转身朝甄真挥了挥手,“知道了,忘不了。”
待甄真走远,甄三千面色凝重地看向贺兰儿,“出什么事了?”
“今早,皇城那边传来的一封紧急谍报。”
“哦?”甄三千皱了皱眉毛。
“不是来自浮沉殿的谍子,是幕帘的。”
“内容是什么?”
“去青州救一个人,所救之人与血衣侯关系匪浅。”
甄三千笑容玩味,“同去的还有谁?”
“二十四衙的八门,不过他们的目的是去杀人。”
“八门都去?”
“谍报上说只有泗水和东辰五,但是谍报上的信息准不准确我不敢确定?”
“那...”
“谍报来自幕帘这点没错,而且这封谍报只可能出自斐然之手。”
甄三千揉了揉脸颊,“是啊。如今,幕帘还知道你真实身份的应该只有他了。”
贺兰儿望向甄三千的方向,突然问道:“殿主后不后悔?”
甄三千走到贺兰儿身前,轻轻地拥入怀抱,“我说我后悔了还能回头吗?”
贺兰儿没有出声,只是依偎在怀抱中,素雅的脸庞笑容和煦。
“二十年前,上了你的当,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还记得那是一双明亮柔情的双眼,但是...”
“殿主。”
甄三千眼圈还是有些泛红,即便是风流儒士也终究是一个凡人。
“二十年前我说过,往后余生做你的眼,现在,余生还有很长。”
贺兰儿很罕见的像个小女人一样,拍了拍甄三千的胸口,轻笑道:“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没有点儒士的风范。”话虽是这般说,但是仍然没有离开怀抱。
“我是,但你不是,你依旧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纤尘不染、落落大方,一点都没变。”
贺兰儿抚摸着甄三千的鬓角,轻声道:“你也是。”
“是啊。在你眼中,我还是那位青衫仗剑的无双儒士。只是所持之剑早已是断剑,你还未曾见过它的风貌。”
贺兰儿嗔怒道:“又来!”
甄三千轻轻拍着贺兰儿的肩膀,假装洒脱道:“嗯,不提了。”
“对了,真真前几日说漏嘴了,说殿主早已两鬓斑驳。”
“真真那个死丫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伤心。”
“不告诉我就不怕我心生埋怨?”
“我知道的,你不会。”
“那...”
“依然是一头乌黑的秀发,依旧好看。”
“你骗人。”
“我没有。”
“嗯,就信你一回。”
“......”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萧萧华发,斑驳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