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风来到樱树旁,伸手抚摸着那久经风霜的树干,眼神变得悲戚。
这棵樱树,是整个林宅的根基所在,最初的最初,这只是樱神遗落在这白陆州上的一枚发簪。
林家的先祖捡到它,见它辉光闪耀,与人界之物有异,便将其虔诚供奉在祖宅之中。
直到有一次林家先祖遇险,此发簪的辉光冲破祖宅上空,落在他的身边将他庇护。之后每当先祖遇到危难,这发簪周身便有幽光笼罩升腾,即使身在千里之外,也能助其脱离险境。
此后,林家人世代以嫡传子鲜血沾洗,从未间断。竟得到八重天上樱神真身的眷顾,将发簪化作一株参天樱树,植于扶风山下林家祖宅之内,并许下誓诺,凡根须所到,枝叶所及,有林家后人处,皆受护佑。
长天之上,月明星稀,雪色的月光穿透树影,细碎地落在少年悲伤的眉眼之间,像一只温柔的手,想要为他抚平心中伤痛。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林清风从袖间取出一把匕首,顺着自己的指尖,慢慢划下去,直到掌根处。血珠从伤口中涌出,扑落落跌入树下的泥土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手附在树干上,双目紧闭,眉头也因剧痛拧在了一起,颤抖的嘴唇轻轻地诵念:“八重天上的樱神不落千颜,听到我的召唤,享用这甘甜的献祭,舒展你的袖染,驾临人世,保佑这一方徽印之地,百无侵扰!”
一条血印顺着树干迅速升起,从树根的地方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周围的土被树根顶起,树干也在一瞬间变粗了数倍。
林清风的周围开始响起了低低的唱和的歌声,千回百转,如泣如诉;又似有女子众众,追寻嬉戏于花海之间,笑语欢歌萦绕高升,直达树顶。
樱树树冠上的花枝如迎风招摇的华丽盖幔,向着周围迅速伸展开去,大片大片的粉色,蔓延着,蔓延着,很快便遮住了整个林宅的上空。
林清风的脸色变得煞白,声音也开始发抖,但是直到最后一块天空被遮盖住,他才停下诵念。
颤抖着把手慢慢地从树上拿下来,右手从怀中拿出一条素绢,包扎起已经不能动弹的左手。
倚着树休息了一会,林清风强撑着身体起身,回到“荷苑”。
“荷苑”里,听棋和听竹正等在那,看着少主归来,他们都是一脸担心。
“少主,你没事吧?”木香迎上前去将林清风扶住,焦急地询问。
“没事。”林清风扶住木香在软榻上慢慢坐下,木香帮他倚上软垫,缓和了一会,稍微有了一点力气,他便强打起精神,虚弱地吩咐道:“听棋。”
听棋道:“属下在!”
林清风说:“府宅各处入口均布隐魈三人,两人守卫,一人巡游,有什么风吹草动,巡游者立即来报,若有厘国人擅闯,当即格杀,不必得令!”
“是!”听棋领命而去。
林清风又命:“听竹。”
听竹道:“属下在!”
林清风吩咐道:“命令花奴给曳息花浇满水,给绕膝藤施足肥,花侍各处警觉,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走进樱园半步。”
“是!”听竹亦领命而去。
屋里恢复了安静,林清风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木香为他盖上了软被,垂手侍立一旁。
少年听着窗外花树窸窣生长的声音,昏沉的思绪滑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父亲和母亲还在世的时光,那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可以在父母膝下任性地撒娇耍赖,从不必担心明天会怎样。
然而现在。。。
少年的脸在睡梦中笼上了淡淡的悲伤,父亲母亲都不在了,自己孤独地站在樱神树下,雷云栀子的花苞迟迟不愿开放。
苍星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焦急地呼唤着,“清风哥!清风哥!救救我!救救我!!”一回头,阴云密布,自己拼命地想要抓住苍星的手,他却飞速地退后,离自己越来越远,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脑海里不断回荡。
眩晕的感觉在一瞬间袭来,像潮水一样把他整个人淹没,林清风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眉头紧皱着,手抓紧了被子,肩膀缩在一起不住地抖动,眼泪从眼角不断地渗出来,沾湿了被子。
木香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主人魇在噩梦中不能自拔,担忧地上前轻唤:“少主,少主,醒一醒——”
“唉。。。”林清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眼中眼泪还在控制不住地往外涌,他抬起手覆上自己的眼,泪水却顺着指缝溢出来。
木香赶忙为主人递上布帕,林清风把布帕盖在眼睛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拿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再流泪了,但那眼神中却尽是萧索。
林清风试探着从榻上慢慢下来,站了一会,没有再头晕,说:“木香,随我去‘剑窟’。”
“嗯。”木香轻轻点头,跟在自己主人的身后出了门。
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明亮耀眼的光华,照得大地如沐白昼,两人一路疾走。
“铛——!铛——!铛——!”白衣素服的少年停下疾行的脚步,回首望向苍宅的方向,心中的堡垒轰然坍塌,峦钟!是峦钟被敲响了!城主有危险!
他心中急切地想要去到樱园守在苍星身边,但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清风咬紧了牙关,转身带着木香继续往前急走,穿过花圃和竹林,池潭和蓬居,来到林家最隐秘的所在——剑窟。
“剑窟”是林家打造兵器的工坊,位于宅院的最北侧。
最初时,林家人在这里依着扶风山的山体上开凿了一个巨大的洞窟,而后的漫长岁月中,这里被不断地扩大完善,才成了现在的“剑窟”。
到了现在,所有的武器从最初的矿石冶炼到锻造、成型,都能在这里完成。
门口的剑奴见到主人到来,微微颔首,转身运足力气将面前的石门打开,“轰隆隆——”石门厚重,声震如雷。
林清风带着木香跨进门,“轰隆隆——”石门在身后关上。
两人面前是一段长长的石阶,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长明灯,照得石阶明如白昼,二人顺着石阶走下,进到洞窟内里。
洞内十分宽敞,单是这中间的开阔场地,就足可以容纳五百人同时工作。
左侧墙边一排铁架,上边摆满了兵器锻造的书籍,还有完成和未完成的兵器。
再往里面,从左到右,各个房间有各道工序的工台井然排布,剑奴们各司其职,丝毫不乱,空间中只有锻造工具捶打淬火的声音。
右侧的一面石壁,有扶风山的上清泉水流下,经久不绝,底下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又从石下引入宅院之中。
再往右有一方巨大的石槽,看着黑障障的,中有幽蓝火光明灭跳跃,竟是华阳山下的幽冥火种。再看那石槽,果然是破天青玄石所铸,若是寻常铁石,恐怕早已销熔。
剑奴们看到主人来到,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垂手等待吩咐。
林清风看了看林立的铁架,在心中慢慢计算着,直巡看了两个来回之后,才慢慢地说:“所有武器中,破天青玄石所制的、拂国定制的、家里自用的,还有兵器谱,全部放到密室。”
说着走到幽冥火石槽旁的石壁边,运足力气摁住一块稍稍突起的石头,石壁轰隆隆作响,一道石门打开。
一间开凿光滑的石室出现在眼前,石室里石桌、石凳、石床具全,甚至还有放置灯火的石台。
这里是林家嫡系传人冥思御灵的地方,外人是不准入内的,而今非常时期,却不得不开启用以避险了。
林清风走进石室,右侧又有一道石门,木香举起灯火走在前面,林清风启动机关,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洞窟,四周一片青黑,竟是一个破天青玄石的矿洞。
这里仅仅是裸露在外的破天青玄石,也足以打造一整个国家军队所用的武器了,难怪外面要做一个石室掩人耳目,又要剑奴日夜把守,外人只当是林家怕有人来偷兵器谱,原来内里却是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所在。
“都搬进来吧。”林清风说。
剑奴们听得命令,都动作起来,虽然都是些沉重兵器,他们拿着似乎格外的轻。即使是数十人一起行动,也没有发出太多嘈杂的声音,只是默默地,一件一件的,拿进来,摆好,再出去,拿进来,摆好。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所有的人都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但他们习惯了对主人的唯命是从,即使身负神力,也不会在没有命令的时候轻易施展。
等所有该搬进来的兵器和书籍都搬了进来,剑奴陆续回到外室,林清风淡淡地对木香说:“封了这个矿洞,还有石室。”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木香脸上生出了悲伤的表情,她知道,少主做出如此决定,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的内心肯定比自己难过得多,但她没有多问,只是按照主人的命令去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林清风回到外室,跟站在那里的剑奴说:“这几天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过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恐怕剑窟也将被封存起来,到时候你们——”林清风看着这些为林氏一族忙碌了一生的人们,虽然于心不忍,还是下定决心说了出来,“将不能再在这里出现。”所有人都垂下了头,眼中都是悲伤,但是他们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听从主人的命令,回到自己的工台前,重复着每日重复的工作。
林清风叹了口气,无奈的喃喃说:“也许哪一天,还能回来吧!”然而,这是在安慰剑奴们还是在安慰自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此时的林清风并不敢多做停留,他出了剑窟,复又奔向樱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