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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谈话,或多或少在沈半夏的心里留下了一团怪异而又并不令人讨厌的阴影,就像沈习这个人,倒映在厨房昏暗的烛光下,地板上的那抹黑乎乎的轮廓一样,让人看不清面目,感到有些发毛,实际上却又不会造成丁点儿伤害。
白日发生的事,来不及处理的,就只好等到夜深人静时再去琢磨,比较容易得个结果。晚间,沈半夏静坐内室,像以往一样,一边忍受着日子的枯燥乏味,一边努力的沉思默想起来…
毫无疑问,那个自称云庸来的女子,尽管与他相处融洽,但仍是令人感觉别扭。不论是从她的言谈举止,还是性格习惯,显然的的确确是从另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她不至于说谎。
关于沈习的一切说辞,打一开始沈半夏就没觉得匪夷所思过,因为用长婴女子的标准去衡量云庸来的姑娘,这种作法,很明显是从来也没有的。
既然她愿意那么说,他也就愿意那么信,他想不到她有什么好让人怀疑的地方。他的信任,大抵来说是那种相信今天会是好天气的信任。然而不管怎样,他向来都没有勉强自己为感觉别扭的人事物说任何好话的习惯。
沈半夏几乎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跟着母亲,在竹屋里过着半与世隔绝的生活,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要选择封闭自己,不去接受这世上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不论是曾听说过的趣事,还是见所未见的奇闻。
品德、相貌、智识、教养,前二者他的双亲给足了他,后二者他就大可以自给自足了。他并不缺乏身为一个长婴男子所该具备的一切良性条件,他缺乏的,只是真正用这个身份去经历一遭的体验。当然,这对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而言,暂时算不得遗憾之事。
“长婴、云庸,任她们怎么都行,兴许…只有这个人,显得怪些?”
在一室的黑暗中,他喃喃自语。
今儿个一大早,沈大娘一如既往的拎着药箱外出了。
不知不觉,沈习来到竹屋已快两月。可惜的是,后来就算她得知这里是长婴狐仙山,那也无济于事,虽说她读的是历史系。可说到底,谁也无法从任何书籍中找到本就不存在的文献,历史尽管可以捏造,但事实却不能杜撰。
言归正传。
人在深山中,过着近似归隐的悠闲生活,乍一听起来确实颇有一番出尘绝俗的味道。事实上,若不是沈习已经身处其中,深刻感觉到了切肤之无聊,放在从前,她对这样安贫乐道,远离喧嚣的日子,偶尔还是会有一些憧憬的。但这也不是指她原本的生活每天都过得多么激荡人心,或者使人多么难忘的意思。
且说她与沈家母子相处,已有一段时间,她自认相安无事,渐渐的,也多少能了解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与各自的脾性。
沈大娘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而沈半夏也一如既往的不温不火。沈习原本单方面的认为,这两人只是对她这个外来客才如此做派的,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这母子俩的性子,压根不因对方与自己的关系是否生疏或相熟,而对人另眼相待。说起来,他们在这一点上,倒是如出一辙。
然而,对沈习而言,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生活,肯定要比在从小适应了的地方生活要不习惯,这无可厚非。尽管在精神与行动上,她并没有受到丁点儿限制,但心里始终还是会有束手束脚,放不开身的感觉。
这个嘛,该怎么形容好?
大抵就像晚上睡觉时一样,在自家的床铺,就算夜里因睡相不佳而滚落到地板上,但只要拽角被子,还是可以睡得很熟。但在宿舍里就不行了,偶尔明明翻个身动静也不大,可潜意识里总担心要吵到别人,自己反倒先醒了。
“就算手长在自己身上,哪怕得到了允许,那也不能随便去开别人家的冰箱。”
她是这种程度的放不开。
总之,不管怎么说,闯入者就像偶然登堂入室的那缕阳光一般,既无意要人察觉,自己也不知所措得很。一如六月半的夏雨,虽陡然而落平湖,泛起的也只是淡淡的涟漪。
起初,对母亲那日上山采药所捡来的女子,沈半夏是无动于衷的。因为从小到大,他的母亲,不论做任何事,都是不容置疑的。
这么多年,她自有身为家长的一套处事方法。而在他的天性中,那种对任何人事物都不置可否的禀赋,也使他能够一直把自己与他人的界限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天性使然,这就不妨碍他也有身为儿子的处事方法。即便后来他与沈习同住在一屋檐下,这种天生的禀赋,也从未受到影响而动摇过。至少,在他与沈习,在他们彼此的认知中,应该是各自相安无事,并且万无一失才对。
回忆到此,应告一段落。由于故事太长,沈习爬到山顶实在太喘,也该歇一口气儿了。
“呼——!”
山中清幽,越往山顶路面反而更加平坦,容易行走,只是越入深山林丛中,参天大树越来越多,高的枝繁叶茂,矮的潮湿多刺,几乎要把整个天光都给遮住了,沈习一边捻掉衣衫上的倒刺,一边暗自疑惑。“噫?难道今天来晚了,一路上居然不见个人影?搁平日这个时候,好像也没这么暗吧?”
话虽如此,沈习倒不是很操心自己的安危,因为这山路,近个把月来,算是她脚底板溜得最熟的一条了,迷路的几率微乎其微。本来一开始,基于安全起见,她也是做了记号的,结果上山几次后,忽然发现,山中搭建起的木屋与草棚,几乎比她做的记号还多时,她也就扶着额,放宽心,没太珍惜自己了。
之前,沈习也曾跟着沈木槿出来采过几次药草,一路上三三两两的总能遇见同沈大娘打招呼的行人,结伴同行也有,单独一人也有。乡里乡亲长年与草木打交道,品性大多也如这青山一般朴实无华,徒有一点心计,也全拿来对付这些不会说话的飞禽走兽,纵是与人有交情,却也只是清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