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开始记事就知道,这一生我的命运,终究不能由我自己掌控。
我遇见的一切,我拥有的一切,全都不是我自己的。
我要去做的事情,我说的每一句话,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也完全不是我可以随心所欲的。
人生的前二十年,我活的不像是我自己。
按照父亲的意愿学的端庄雅静,按照师父的意愿进深山学武,按照墨箫的意愿营造种种他要我营造的假象,按照皇上的意愿嫁给墨箫。
前十年,我是真的怕死。
所以,不得不按照所有安排好的路去走。
后十年,我是真的怕君千翼死。
所以,不得不还按照所有安排好的路走。
如我方才所说,我所遇到的一切,全都是安排好的一切。
我所生活的环境,没有一个东西是完全属于我的。
只除了遇见君千翼。
我第一次遇见君千翼,是在有一次去墨箫府上。
他在太子府的墙头上坐着。
当时我想,这什么神经病,没事坐在别人家的墙头。
是不是还想撬人家墙角?
第二次遇见君千翼,是在太子府旁边的石狮子上。
当时入夜,我从太子府出来,太子府晚上并不安排人守夜,哪怕大门也是一样。
于是这人就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子府前面的石狮子上,看着煞是让我无语。
第三次遇见君千翼,是从江都王府去太子府的路上,他救下了差点丧命于马蹄下的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小姑娘。
当时那小姑娘拽着他的衣袖,说长大了要嫁给他。
我当时淡淡看着,须臾放下了马车帘子,想起遇见他前两次的场景,冷笑,要是嫁给了这样的人,大晚上的不要被吓死?
就算不吓死,想必这人也是个神经病,真嫁给他才吃亏呢。
后来偶遇的时间越来越多,我终于发现并且相信,原来遇见,早有预谋。
那一次我去迁客居,不经意地又发现他尾随我也去了。
我故意在他走过去的时候把门打开,看着他有些呆呆的反应那一瞬间竟然觉得可爱。
可爱?
我疯了不成?
轻轻拂去这个想法,我拉他进去,告诉他不要跟着我。
跟着我久了,若是真的被墨箫发现什么,我真的会害了他。
我并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但是也并不想害人。
他不听,后来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对他动心,直到他对我说以后要娶我。
我才忽然惊醒,有些苦涩地看着自己已经被规划好的命运,已经能想到我们若是执意在一起,结果会是多坎坷。
但是他那么坚定,总归也给了我一些勇气。
到那一年,我已经十岁,被那么多的疼痛折磨,渐渐地已经看淡了生死。
我不再是四岁的年纪,也不再怕四岁的时候会怕的生死。
可是我却有了他。
自从生死之后,他是我第二个羁绊。
墨箫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把我身上蛊毒的另一半,下在了君千翼身上。
本这蛊毒就是子母蛊,只是子蛊若是不用也无太大影响,是以之前就一直留在了墨箫身边。
直到他发现我对蛊毒真正有了抵触心理。
他把另一半下在君千翼身上,我的命自然就又不会再任由我胡来。
除非我不在意君千翼的生死。
那时候我才发现,虽然我与君千翼只相处了一年,我比想象中爱他。
后来的一切又都按照墨箫安排好的路,一分都没出过偏差。
直到我二十岁,楚梦凝入皇宫,我第一次去见了这姑娘。
这个从我一出生,便间接掌握我命运的女人。
我以为我会恨她。
毕竟如果不是她,我缘何会一出生便从天之骄女沦为棋子与工具?
可是我却恨不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何,哪怕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让我总有一种浅浅的喜欢。
兴许这就是她被墨箫爱上的原因,这种人,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之前好奇过她,且不说她这样的女子早已天下扬名,就单单是墨箫喜欢上的人竟然不喜欢他,这就足以让我惊讶并且想要见见。
我以为像墨箫那样冷情淡漠的人,费尽心思地这样想把一个人困在自己身边,那个人就算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上其他人才对。
是的,我并不否认,墨箫的优秀,在这天下也少有人能比。
可是偏偏不是。
这位公主的事迹,从小到大,我听到的,比东月国君的都多。
我早知道这不会是个简单的人,却并不曾想到,她竟然真的敢当着墨箫的面算计他,对着整个天下宣扬自甘下堂。
说是她决绝的性格,但又何尝不是当着天下的面打了墨箫和西宁的脸面。
而随后东月的态度则更让我惊讶,为了一个公主,他们甚至不惜要撕破两国的情面。
我真正开始明白,楚梦凝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更为复杂和令人好奇。
毕竟,她能真的逼得墨箫那样理智到残忍的人做出那样不理智的事。
养血蛊在我身体里,还不曾养够整整二十年,墨箫便把它取走了。
而后很快就是千翼登基,锦离把我送了回去,他登基的前一晚到我院子里,站了许久。
我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可是怎么躲得过呢。
他既然是皇帝,三宫六院,我知道,避免不了。
我们曾经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却终究要屈服在最现实的现实面前。
毕竟当时,我们谁也不曾想过,当年不过是世子的少年,转眼间就要黄袍加身,成为一国之君了。
我知道这件事任性不得,我知道他的过去有多难,我知道他身上的责任与生俱来,我知道这北幽,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在愧疚。
愧疚到底是不能给我我想要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爱他,这就足够了啊。
他身上的担子责任已经逼得他够多了,我不能再逼他了。
我也舍不得啊。
我知道我比不得他身上的责任,我也知道,他自己都不属于自己。
我也不能怪他,说到底,是我遇见他太晚。
从出生就晚了。
那后宫的嫔妃不多,他基本不去,只除了真正被逼得无奈的时候,去贵妃宫里宿过一次。
他不来,我便在心下难过,他来,我便欢欢喜喜的,总归不会给他瞧见一点不对劲。
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给他添一点麻烦。
父亲用我威胁他,城楼之上的风很大,我摸着还不曾显怀的小腹,终究是明白。
兴许这就是注定的命了。
父亲要他用三座城池交换,我本以为他不会,因为好像我总是不太敢相信他的爱情。
从遇见,到爱上,从我嫁给墨箫又逃走做他的皇后,似乎一切,我并不曾对他说过分毫,他也不曾表示过一分。
总归是有些不真实的。
可是他却答应了。
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但是更多的,我却明白,我似乎并没有我想的那样,在他的心里,也许我是真的,有一定,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重的份量。
这就足够了。
只是这一世太苦,临终我却连孩子都保不住。
这种生活,我实在倦了。
若是有来世,就平平淡淡地过着吧。
我这样想。
墨晴却救了我。
她答应为我保住我的孩子,条件是这一生都不要再参与这天下之事的一分一毫。
我同意了。
之后便一直刻意回避着他的消息。
我太累了,我想休息了。
可我还是爱他,所以只能通过回避他的消息,来麻痹自己以为真的忘记了。
北幽国灭,锦离失踪,一切的事情似乎来的那样快。
在西宁上元节,那个叫沈君的人把我抓走。
他第一眼看见我的小腹的时候,眼神很奇怪。
有惊讶,也有很复杂的,我看不懂的神色。
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似乎也并看不出厌恶。
是一种很复杂,很纠结,很痛苦的感觉。
我并没有多想。
他第二次把我带去南夏,说要送我和锦离走。
我自然是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的。
果不其然,他提出要求说孩子和锦离我只能保一个。
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这个孩子这么执着。
他点了我的穴道把那一碗药灌给我,那一刻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总是在控制不住的抖,我甚至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荒凉,一种近乎是绝望的荒凉。
他看着我,仿佛是要用尽毕生力气,把我深深地,永远地记着。
我不懂。
直到墨晴说他是君千翼。
可是君千翼怎么会这么不相信我呢,不相信我的这个孩子是他的,不相信我对他的爱。
而且君千翼怎么会那么狠毒呢?
我始终不相信。
可是事实摆在我面前,我的孩子是他亲自灌下去的汤药打掉的,锦离身上的伤是他亲口承认过的。
由不得我不信。
我说,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说,好。
他走了,我带着锦离去了西宁的一处幽静的地方隐居。
走的时候,我总感觉后面有人在看我,那么炙热而又孤寂。
我没回头。
我知道,如果是他,兴许我走的,就不会那么干脆了。
我不敢回头。
可是第二天的一大早,锦离就找上我,眼神里满是惊慌。
他说,他找人查了,那日动手伤他的,不是君千翼。
我当时任长长的指甲划破手心鲜血淋漓都好像回不过神。
不是他伤的?
不是?
那他为什么要承认?
我这样震惊着,门外忽然走过来一个人。
是之前在北幽的一个小将军,对君千翼很是忠心。
他走过来,说,“算我求你,去雁归峰,见他最后一面,兴许还来得及,我不想他最后走都是带着遗憾的。”
我眼前一黑,差点便昏过去。
那小将军进来拉住我,骑马一路朝着雁归峰而去。
一路上,我好像麻木了一样,任风吹着,没有半丝反应,只有他一路的话在我耳边回荡。
他说,君千翼打掉孩子,只是想保住我,他知道孩子和我,只能保一个。
他说,锦离不是他伤的。
他说,那天君千翼带我去南夏,是真的想放我离开,安安全全地离开。
他说,孩子,从头到尾他都知道是他的,从来没怀疑过。
他说,北幽国破之后,他是真的想过要好好爱我。
可是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可是他的骄傲太骄傲了。
他说,当日城楼,他从来没犹豫过放下那三座城池。
他还说,君千翼真的很爱那个孩子,甚至问过他,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活下来,是像他还是像我?
他同样说过,他曾经忙的没空来找我的时候,在雁归峰对着他说,总有一天会把我娶回家,岁岁不相离。
原来,他这样爱我。
原来一直是我妄自菲薄,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在他心里占的太浅,一切,只不过是我以为。
我一路跑上雁归峰,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身影靠在树下,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这个人啊,就算要走,也是要这么体面地走。
走之前,还要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好。
我唤,千翼。
声音落在风里,他也没有回头。
我上前,他走的真的很安详,面色还有浅浅的笑意。
像是梦到了我一样。
如果不是他嘴角的血痕,还有已经探不到的脉搏,我真的以为,我在这里陪他坐一天,便又能等到晚上他醒过来,再背着我下山。
我攥住他的手,把脸贴上他的面颊,冰凉的泪落在他身上,他却再也不会抬头为我擦一擦眼泪。
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
我看向这雁归峰,目光所及,满目苍凉。
他终究是走了。
我觉得我的余生,如已经被燃尽的草原,风一吹带起一片荒凉。
……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十四岁那年他过生日来陪我。
只是我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梦里十四岁的我和他。
我看着他纵着我喝酒,回答我那些无聊到极致的问题。
我看着他看着我抱着竹子图案的花灯笑得宠溺。
我看着他在兔子花灯的纸上写下一句话。
白色的锦袍,温柔的目光,坚定的眼神,在认真地写着。
时隔多年,我终于知道了他到底许的什么愿望了。
我此生无所求,不能给她太多,只想能一辈子只爱她,只娶她。
愿她平安喜乐,一世周全。
我也看着他背我回家,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放了全世界的宝贝在他背上。
那一刻他背上,不是他的责任,却也是他的责任。
不是并肩王世子的责任,而且君千翼的责任。
我的眼前好像有些模糊,后面的便不曾看到,只闻得最后那一句话,是我在睡梦中说的。
君千翼,等你回了北幽,来娶我吧。
好。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淹没,也任无尽的黑暗吞没我所有的意识。
我睡的很安详,像他当时睡的一样。
我渐渐飘走,看到在床上躺着的那个我笑得很温婉,像他走时候一样,像是梦到了他。
任旁边的人怎么叫,都不曾再睁眼。
我满足地笑笑,踏着云一路离开,追着他的方向。
脑中只记得他最后答应的那句来娶我。
原来,当年我梦中随意的一句话,他便记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