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里有这样一段公案:
一日,石头希迁大师问通宝禅师:“什么是你的心?”
宝通答:“见语言者是!”
石头禅师不以为然地说:“有见有言就是妄心!在言语的上面能到你的真心吗?”
宝通回到禅房,参究了十天,又来到禅师那里说:“上次回答得不对!这次我才明白什么是我的心了。”
石头禅师问:“那你说说看。”
“扬眉瞬目!”
石头禅师说:“除去扬眉瞬目,把心拿来!”
宝通没料到这一点,低头沉思了半天,然后说:“要是这样的话,无心可奉送。”
石头禅师高声说道:“万物原来有心,你却说无心,这是毁谤!见、闻、觉、知虽然是妄心,但你是不用心,怎么能悟得大道?”
宝通言下大悟。
不难看出,案中石头禅师一再追问的“心”,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禅心。世间万物的本相,人性深处的真实,就是禅所要表达的真义。拥有一颗禅心,才能看清自己、看透生活,摆脱一切尘烦俗扰。正如石头禅师所说,禅心无所具象,因此“有见有言”的言语非真心,“扬眉瞬目”的动作非真心,“无心可奉送”更非真心。难道,真心乃镜花水月,不可得?当然不是。我们只需回归自己的内心,不拘泥于外在表象,向真正的自我问询,自然就是禅心。
所谓得禅心
真正的超越不是精神训练的结果,而是一种轻松、平静、纯朴的凡心,禅者是使生活的每一现前的刹那都有生命的火焰,是使饮茶吃饭都满含慈悲与温柔,是因了他了透自性无限圆满具足,而不再有任何执着,如是而已。
——《但尽凡心》
禅既已明,禅心既已见,又当如何得禅心?
众人之间参禅者整日深思、艰苦修行,便料想参禅必得经过大苦大难、艰苦卓绝的修行才成,以为想得禅心,必得到最艰难与最困苦之地才行。然而如此想来,便远不是修禅的本意了。
也有人认为,禅宗初祖菩提达摩在少林寺面壁九年,而至“打成一片”,《大般涅槃经》中还说:“出家法系以坐禅为第一。”因此修禅悟道必得专心打坐,但是林清玄先生却告诉我们,“禅不在坐卧之间”。并举了六祖慧能和南越怀让的见解。
薛简曾问六祖,对于京城中禅宗大德说悟道必须坐禅习定的看法。六祖这样说:“道由心悟,岂在坐也?经云:‘若言如来若坐若卧,是行邪道。’何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究竟无证,岂况坐耶?”
也就是说,道是从心里生出来的,怎么在打坐呢?佛经上说:“如果见到如来,或坐或卧的样子,那就是走了邪道。”为什么?如来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不生不灭,才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明寂灭,是如来清净坐。真正的开悟没有表象的境界,何况是打坐?
在这里,六祖慧能做出了一个超乎表象的见解,意思是对于一切善恶之境不起“心念”,才叫“坐”;内见自性不动,叫做“禅”。而不是说一个姿势就叫“打坐修禅”。
这个道理,在南岳怀让教化马祖道一时,显得更加浅显。
马祖初参禅,每天在传法院里坐禅,怀让问他:“你整天打坐在求什么?”马祖说:“求作佛。”怀让于是取来砖每天在院中打磨,马祖忍不住问他在做什么,怀让说:“磨来做镜子。”马祖说:“磨砖怎么能做镜子?”怀让说:“那你坐禅怎么可能成佛?”怀让后来又说了一段话,“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
因此说禅道不在坐里。但为什么参禅人还总要学习打坐?林清玄先生认为,坐与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打坐不一定能够悟道,悟道也不一定非要打坐。但是打坐是参禅悟道的重要手段,可以使得大部分开悟者禅法精进。
林清玄先生认为,禅意与生活和自然紧密相关。他曾讲过开善道谦的参禅故事。
开善道谦很小就开始参禅,也先后跟随过几位大禅师,但始终不能开悟禅旨,后来又跟随大慧宗杲禅师。
有一天,大慧禅师叫道谦送一封信给湖南长沙的张紫岩居士。大慧禅师时居浙江,与湖南相距甚远,道谦便不想去,然而师命难为,便对好友宗元说:“我已参禅二十年,到现在都还没消息,如今师父又派我去湖南送信,更荒废道业,我实在是不想去。”
宗元呵斥他:“要是修禅的人在路上就失了道心,那就不能成功。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
行至半路,道谦又因感慨不禁落泪,对宗元说:“我一世参禅,至今日还不得力,如今又在路途奔波,怕是一生也无法与禅相应了。”
宗元就说:“我建议你试着从现在开始,把过去从书本、经典以及老师那里学到的禅法统统放下,不去理会,只把全部心力都用去参禅吧!路上不管有什么事,我替你做。”
道谦破涕为笑,连声答好。
宗元又说:“但是,我有五件事不能替你做,还必须你亲自来才行。”
“哪五件?快告诉我!”
宗元说:“就是穿衣、吃饭、小便、大便、驮着个死尸在路上走。”
道谦闻听,手舞足蹈,那有什么难的。
宗元便高兴地说:你这次可以独自去送信了,我先回去了。”
于是道谦一个人到长沙送信,半年后方才回来,举止行为变得如同另一个人。大慧一见,高兴的说:“恭喜呀!你大不同前了。”
林清玄先生认为这个故事很好的阐释了“得禅道”的问题,这使人知道禅道不一定非在大师身边成就,最终开悟或解脱还是个人的事。再者,除去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其实并没有叫“禅”的东西独立存在,它遍布在一切时一切地。
道谦之所以多年未曾得道,就在于他曾认为禅是有某种特定的形式或是样子。因此师父命他远行时,他感到很大压力,觉得离开师父、走在路上便不能参禅。倘若果真如此,那么禅便失了灵性,变得呆板枯燥了。
后来他认识到,禅离不开日常生活,即使是吃饭、穿衣、大小便,在心境明清的禅师眼中,无一不是道场。
所以,禅在生活中。如何从生活中得禅心,总结起来林清玄先生的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要“不执着”,从前的禅僧被称为“云水”,禅者的要义,就是破执着,执着一破,人生到处都是好消息,日日是好日。在我们破除执着的时候,最平凡的事物正是最圣洁的,而最高贵的也是最平常的。我们在生命中,处处随名生解,以外相来作为真实的见解,这是最大的要命的执着。
生命中的“不执着”代表着一种创意,假如缺少了活泼的创意,即使是禅意也会成为僵硬死板的东西。什么是生活中的创意?就是不只注重外在也注重内在,不只注重结果也要注重过程,禅、佛都讲道,什么是“道”?就是为了到达目的地所走的路,虽然最终目的很明确,但是欣赏一路上的风景也很重要。所以“不执着”就是指一个开悟之机,一个完全打开的心胸世界。
也要“会游戏”,学佛的人不要排斥游戏,而且不能失去游戏的心。如果一个人想要在生命与生活中得到大自在,就一定要有游戏的心,如果一个人没有游戏之心,总是死板的看待世界,那要到哪里去谈自在呢?
观音菩萨常住于极乐世界,有三十三面相,其中有一相是“游戏菩萨”,大菩萨的自在神通是“游戏三昧”,我们虽然难以亲身体验,但却可以理解。只需我们放开心胸,以一颗赤子之心面对世间的一切,将一切看为一场游戏,才能体会到此中的真意。
亦要“心安定”,想要参禅、修禅,必须要有一颗安定的心。内心安定,才能不为外物所动,才能从平常事物中寻找出禅道。当然了,平常人心中的“定”就是“不动”,但在禅宗里,这“定”,实际上说的是一种平衡和安顿。在这种意义上,一辆运动的脚踏车或许会比静止的脚踏车更“安定”。
当一个人的心不再沉浮,达到一种平等安详的状态,叫做“等”。
当一个人的心专一止于一境而不散乱,达到心一境性时,就叫做“持”。
平衡于安顿的定,是不管外在环境有多少波动,都可以把心专止在安定自如的情况,就像是站在风中舞动的芒草叶上的小麻雀,自在轻盈,那种样子就应该是所谓的“如如”:惟其如如清爽、活泼与洒脱,正智慧才会生起而开悟。
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就是这样的境界。
还要“得自我”,如果把我们所拥有的事物都看成是我的一部分,身心的部分称为“内在的自我”,身心之外的一切衣食住行称为“外部的自我”。外部的自我都是因内在的欲望而呈现的,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人的外部自我越强化,负担就越重,生命的弹性也就越小,这种因为外部自我而淹没内在自我的情况,在佛教里有一个比喻,就是“如蛇吞其尾巴”:一条蛇吞下它的尾巴,就会形成一个圆圈,蛇越是吞咽自己的尾巴,圆圈便越缩小,后来变成一个小点,最后就完全消失了。蛇越努力吞咽自己的尾巴,死亡就越是快速。
这个隐喻里的死亡,指的是“完整的自我死亡”。在现代社会里,外部自我的扩张使我们误以为外部的自我才是最重要的,反而失去对愉在自我的体验与观察。
有了更多的外部自我,人就愈世俗化,也变成外面愈鲜彩艳丽,内在更麻木不仁;外面愈喧腾热闹,内在更空虚寂寞;认识的人愈来愈多,情感却愈来愈冷漠……人到最后几乎是公式化地活在世上,失去了天生的感受,失去了生命的弹性。
只有把外在自我减到最轻,才能使内在自我得到革新、澄清,而显露了,仿佛是云彩散后,雪初晴的天空一样。
还要“自去行”,“自去行”也就是说在参禅修禅的过程中,能够从佛、菩萨、师父,甚至是经卷上学到一些东西,但是那只是些表面上的、外在的东西,真正的本质和内在,还是必须经由自己去寻找。
自己寻找的路是很孤独的,在有些人的眼里又显得倨傲,但是一定要往前走,只要不停的走,最终就可以超脱于孤单与倨傲,到那时就可以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一旦见着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见着“佛的本来面目”,就是见着“一切众生的本来面目”,心意自然开通,所谓的寂寞,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禅之境
香是用来比喻佛法的功德,例如戒香、定香、慧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一个人解脱了就有如入于香水的大海,无处不是妙香。根据佛教传说,世界有九山八海,中央是须弥山,其周围为八山八海所围绕,除第八海是咸水海之外,其他都是八功德水,有清香之德,称为香水海。
我觉得,一个人走向菩提道,正像从贪瞋痴慢疑的咸水中,游向具有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寿善根八种功德的香水大海。
——自序《小麻雀的歌声》
禅宗可说始于菩提达摩,到六祖慧能开始有分歧,慧能与神秀因对禅的悟道发不同,逐渐分为南北两支,分别主张“顿悟”与“渐悟”,由慧能门下,洪州、石头二宗,进而发展为五宗七派,各自有各自修禅的方法。就像那些禅师一样,每一个都有自己的风格,绝不会有人将这一个禅师与另一个禅师混淆,因为我们很清楚的知道,达摩自有伟岸卓绝,六祖又有家风不凡,马祖威势逼人,赵州滑稽有趣,他们相互有别,谁都无法互相取代。而且,不知禅师如此,就连菩萨,也各有风骨,面貌不同。
学习禅道的人,跟随师祖学习,聆听师祖教诲,但不是模仿师祖,师祖的风骨源自师祖的心地,模仿不来,也实在无需模仿。一位禅师可以教出许多不同性格的弟子。这就是因为个人有个人的心地,绝无与他人相同的地方。个人修禅个人参,禅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子,参禅之路也不是公共汽车,没有固定的线路,无非是照着个人的心性去做罢了。
石头禅师曾经说过:“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翠岩禅师说:“丈夫自有冲天志,不想如来行处行!”这说明了在禅的世界中,凡圣如一,同时也体现出了修禅者自己的气概——但随己心。
尽管修禅参禅各有各的方法和道路,但是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所经过的阶段也是一样的。
佛陀把修禅之路分为四个阶段:初禅阶段,人会生出一种喜悦与欢欣,感到自己已经脱离了现实的烦恼;到达二禅,就能感受到禅定本身的喜悦和欢欣就更加纯化;进入三禅,因为修禅而得到的喜悦就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是清透纯净的欢欣;最后到达四禅时,就连欢欣的感觉也消失了,于是,通透的智慧就显现了出来,最终达到了“般若”,也就是“自性”的境界。这几个阶段,是修禅的人不可避免的,只要进入禅定的人,就一定会得到一种“禅喜”,就一定会感受到喜悦、欢欣、纯净、安宁,修禅的人如果没有感受到这种喜乐,反而感觉痛苦,那就是走上了反面的道路,修禅本是为了使人欢欣,而不应当是使人烦恼的。
林清玄先生认为,佛法无论谈得如何玄妙虚空,最终却一定要回到人间、深入人间,这样才能谈“出世”的问题。禅更是如此,参禅修禅,是要落实到人间生活中的,禅师们的开悟,通常就在“吃茶去”、“洗钵去”、“饿来吃饭困来眠”的平常生活之中,似乎总有祖师慈悲的声音说:离开人间没有菩提!离开生活没有菩提!离开因缘也没有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