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敲开凰国天河村村民们的家门，大人们披衣而起，穿戴整齐，洒扫庭除。
烟囱中缓缓升起炊烟，他们在做早饭了。有几家的小孩还在做美梦，被大人“啪”的一声打醒，他们不情不愿地从被窝中爬起来，加入这一天的喧闹中。
白笙池是家里的大女儿，此刻还在梦乡。按一般人的印象，她该早起做家务，哪有让自家父亲做饭的道理？
可这里是凰国。凰国是女尊男卑的国度，因此洗手作羹汤的都是男人。
白笙池算是白家，甚至整个天河村的凤凰，无他，因为她读了书。
因着是秋收，白笙池没有进学，而是回到家帮家里干活。昨天已是累了一天。待她醒来，都日上三竿了。
“姐你醒啦？我去热饭。”在院子里赶鸟雀的白夜见白笙池起床洗漱，将手中的竹竿放下，去厨房热饭。
在凰国，男孩是赔钱货，大家都以生女儿为荣。白笙池梳洗完毕，走进厨房想帮忙，被白夜一把拦住：“姐姐你怎么来了？快去念书，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白夜撵不走白笙池，只得围着灶台转，就是不让白笙池插手。白笙池失落的走出厨房，这倒不是因为她爱做饭，而是她看不下去。
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穿越者——当然这具身体的主人只有十六岁，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十四岁的白夜为自己忙前忙后的伺候自己，光是心里这关她就过不去。
饭热好了，白夜双手捧着托盘端到桌上喊白笙池过来吃。白笙池让白夜跟她一起吃，白夜在洗锅，听到白笙池的话，笑着道：“姐，我早吃过了。吃的可好了。”
骗子！白笙池心里暗骂。这边的男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好吃的首先给女人吃，剩下的才是男人吃。白夜说吃得好，她白笙池可不信。何况白家并不富裕，充其量只是温饱。白笙池用的笔墨和书还是家里咬牙省出来的。
白笙池吃完，收拾碗筷去洗碗，也被白夜抢过去。白笙池算是认清了形势，老老实实拿出一本书，搬一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书。
金黄的稻谷给太阳一晒，发出一股淡淡的、诱人的清香来。白夜收拾完厨房，走出来蹲在白笙池身边。
“上次教给你的，还记得么？”白笙池问。
白夜点点头。其实他什么也听不懂，纯粹死记硬背而已。
“那你背一段我听听。”
“哦。”白夜乖巧的应声，歪着头，背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琢磨，乃成宝器……”
“啪”！白笙池拿书敲白夜的肩膀，皱眉道：“《淇奥》是这么背的吗？”
白夜盯着自己脚尖，小声道：“可我只记得这么多。”
“那换一篇你记得牢的。《观沧海》没有忘记吧？”
“没有没有！”白夜头摇得像拨浪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天气凉……”
“啪”！白笙池又给了他肩膀一下：“‘秋风萧瑟’的下一句是天气凉吗？”
白夜捻弄衣服下摆，嗫嗫嚅嚅：“……那我再换一篇。”
“行吧。”白笙池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背。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
“你是想气死我是吧？啊？”白笙池打断白夜的话，“让你背书咋就‘难于上青天’呢？”
白夜双眼一亮，道：“这个我会！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我让你背这个了？”
“没……没有。”
白笙池叹口气，语重心长的道：“弟弟，不是我说，男孩子更应该多念书。现在我在家里教你，你要好好学，用心学，晓得不？”
白夜低头站起来，听着姐姐的训斥。他不明白男孩子为什么要念书？男孩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姐姐干嘛这么费心呢？
“你别不服。念书可以让你少吃很多亏，”白笙池站起来，将手搭在白夜的肩膀上，“我这是为你好。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嫁人，大家也会优先选择念过书的。”
“知道了。”白夜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这么想。爹和娘不也没有念书，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白笙池没瞎，她对白夜这种不求上进的态度十分失望。失望归失望，书还是要压着他念的，不管怎样，也能减少以后被人骗的几率不是？
还有一个原因，白笙池对白夜充满了同情。在现代社会，不论贫富，男女都能念书；凰国重女轻男，读书的费用有多，白夜就这么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而这种情况，又岂止白夜一个人呢！不教白夜，她内心有愧，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一声“姐姐”，还有他做的饭。
临近午时，白夜去厨房烧饭了。白父白母在地里干活，等着他送饭过去。
如此在家中过了几天，转眼就到返校的日子。白父白母把打点好的行囊交给白笙池，殷切嘱咐。白笙池笑着道：“母亲不必担心，我这么大人了，去郡学的路也走过两回，总不会把自己丢掉。”
白母道：“这不是怕么！三年后就要考试了，我们的要求也不高，考个状元回来就行。”
白笙池哭笑不得，状元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她能考上秀才已经是走运，更何况状元？她道：“考试还早呢，孩儿自是尽力而为。”
一路颠簸，终于到达郡学。同窗陆诗云等白笙池收拾好，拉她外出买东西。
白笙池以前是个“月光”，现在愣是把这毛病改掉了，买个东西都得精打细算，可见环境的威力。
她不是没想过学其他小说里的穿越者那样，搞些发明挣钱。一来她想发明的东西凰国全都不缺，二来她理工科并不好，自己动手能力又差，三来她对农业种植业等毫无兴趣，成天埋在漫画里，所以至今还没发家致富。
陆诗云拉着她走进郡里最大的首饰铺，她是给她一位远房表弟挑的，表弟快要结婚了，她打算买回去送给表弟当贺礼。
白笙池陪陆诗云选好东西，等她付钱时，无意间看到有顶小轿子停在外面，旁边站着一位清俊小厮。
小厮打起轿帘，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手持折扇的清秀男生。那模样，也就十四、五左右。
男生见白笙池似乎在盯着她看，忙打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
白笙池知道自己唐突了，她转身看向店里。
男生从白笙池身边走过，忽然停下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姑娘好生面熟，在下似乎在哪儿见过。”
没想到自己被人搭讪了，还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即便套路老，白笙池还是感觉有些害羞。
一旁的陆诗云见状，热心的给白笙池解围：“这位在郡学读书，想来是哪次诗词茶会上见过吧。还没请教公子贵姓？”
男生笑道：“免贵姓顾。”
“啊……莫不是两年前搬来这里的顾家？”陆诗云问。
“正是。姑娘你是陆家人。”顾公子的语气很肯定。
“对。”陆诗云见顾公子有意无意看白笙池，心中模模糊糊猜到一些，她自动忽略顾公子的肯定句，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同窗，叫白笙池。”
“白姑娘好。”顾公子收起折扇，对白笙池作揖。
白笙池忙还礼。她长这么大，还没男生追求过呢。顾公子的做法，倒让她手足无措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顾公子来买什么？”陆诗云打破尴尬。
“来看簪子。听银松说，这店里最近来了新师傅，打得一手时新花样，所以……”
“噢，我明白。”陆诗云打开包好的簪子给顾公子看，道“这是店里新出的，叫‘喜上眉梢’。”
白笙池微笑着看陆诗云和顾公子讲话，自己一句都没说。她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
“我看你们还有事要办，我就不打扰了。”顾公子好似看穿白笙池的心思一般，同她们告辞。
陆诗云和白笙池回到宿舍。白笙池仍是一副恋恋不忘的样子，她打趣道：“小白，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没有。”白笙池傲娇的回答。
白笙池的心思，陆诗云怎会看不出来？她回家打听这位顾公子。
顾公子名慕之，头上原有位哥哥，为了救他淹死在城外的枫河中。顾夫人一生只得了两个儿子，如今就剩他一个。顾老爷十分疼爱他。
顾慕之为人很好，家里上下无不夸赞。想提亲的人不少，其中有不少家境好的。
陆诗云心知白笙池并不占优势，为她着想，陆诗云隐瞒了自己打听到的信息。
缘分这种事情还真说不明白。陆诗云以为白笙池无望，偏她俩上街，总会撞见顾慕之。时间一长，白笙池和顾慕之互通家底，情愫渐生。陆诗云也看出来了，她乐于成人之美，遂隔三差五给他们制造机会。
年关将近，白笙池要回家，顾慕之送她到路口，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两年后，顾夫人外出做生意，不知何时才回。这天中午，顾慕之邀请白笙池到自家吃饭。白笙池去了，顾慕之将饭菜摆在自己院中。暖日扶翠柳，凉风傍荷香，更衬出顾慕之的颜色来。
既是吃饭，怎能少的了酒？顾慕之命银松端来一壶好酒，预祝白笙池中举。
酒过三巡，顾慕之不胜酒力，趴在桌上。银松并其他小厮俱不在，白笙池很自然地扶顾慕之到床上去休息。她帮顾慕之盖好被子，正准备走，冷不丁被顾慕之一拽。白笙池一个没站稳，倒在顾慕之身上。青年男女，浓情蜜意，一时意乱情迷，共赴巫山。
事毕，两人你侬我侬，赖在床上正说着悄悄话，银松在外面喊道：“公子，夫人回来了。”
这句话唬得俩人立马下床急急忙忙穿衣服。才穿好里衣，门就被人推开了，顾夫人见此情景，先怔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命银松把家法拿出来处置他们。
顾慕之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顾夫人只叫银松拿家法来。银松拖拖拉拉拿过来，递给顾夫人，顾夫人照着顾慕之的头上打。
白笙池一把抱住顾夫人，哭道：“夫人别打了！”
顾夫人用力挣开白笙池，劈头对她一打，顾慕之急忙护住，这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顾慕之身上，白笙池心疼不已，哭道：“别打了！”
银松他们全跪下了。
“我会负责的！”白笙池大声地立下誓言，她本就做了中举后来顾家提亲的打算，先前一直没对顾慕之说。
顾夫人恨声道：“我当你是君子，你却是个小人！毁了我儿子的名节，倒是说说看怎么负责！”
“我会娶他的，我和他是真心相爱的。”
“好一个真心！我倒要看看你的真心值多少钱！”顾夫人怒极反笑，“你既与我儿两情相悦，我也不难为你。我的要求也不高，一个月内，你若能拿出二十两聘礼，我便把慕之许配给你。”
白笙池惊呼：“二十两？！”就算现在把她卖了，也凑不齐二十两！
“怎么？你与我儿两情相悦，区区二十两都拿不出来？”顾夫人嘲讽白笙池。
“不是的……我……”
白笙池正想解释，被顾夫人打断：“你给我闭嘴！来人，把白笙池赶出去！”一声令下，下人们一拥而上，把白笙池拉出房间，将她扔到大街上。
路过的人们对她指指点点，白笙池拎着衣服，羞愧地钻进一个小巷子，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她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待到宵禁，白笙池才垂头丧气的走向学府。二十两银子……她到现在才攒了五两，还差十五两。顾夫人要她一个月内凑齐二十两，她上哪儿凑？
白笙池想到陆诗云，不知道她有没有十五两？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被白笙池否决了。借钱娶夫，亏她想得出来！
之后五天，顾夫人天天派人来催。白笙池又急又气，不胜其烦，干脆闭门不见。这一招果然有效，那之后顾家都没再来人。白笙池终于可以安心的看书应对科举了。
陆诗云觉得不对头，几次想问，都被白笙池糊弄过去。
又过了一阵子，白母突然找上门来，白笙池吃了一惊：“母亲因何而来？”
白母不复往昔模样，仿佛老了十岁：“我儿，你要娶夫君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
“母亲别听人瞎说，这事儿还没影子呢。”白笙池心虚否认，家里本来就穷，这事儿她是不敢让家里知道的，她反问，“不知母亲从何处得知？”
“这是十五两银子，你收好。”白母用那双长满茧子的手从怀中紧抱的蓝色土布包里拿出十五两，小心翼翼的放在白笙池的桌子上。
有了这十五两，加上白笙池自己攒的钱，她可以去顾家提亲了！
“母亲，你哪来这么多钱？”白笙池可是清楚的知道自家很穷，就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最多也只有十两。
“别问了。你好好看书，我们还等着你考个状元回来。”白母说到这里，准备走，被白笙池拉住袖子。
“母亲，你要是不说出来，这个钱我就不收。”
白母气道：“你不想娶男人啦？”
“呃……男人哪里没有？”白笙池眼珠一溜，道，“这个要的彩礼太多了，母亲，我们家里并不富裕，这十五两银子哪儿来的？”
在外面偷听的银松听到这里，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银松过来传话，让白笙池去城外的枫河见顾慕之。
金秋枫叶似火。白笙池来到约定的地方，这里很偏僻，看不到几个人。
顾慕之今天穿着一件牡丹白直裾，面对河流，站在红枫树下等待。银松识趣的守在外面。
“慕之，”白笙池喊着名字小跑到他面前，“你能出门了？”
“嗯。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对不起……我穷，拿不出二十两聘礼。”白笙池选择说实话。
顾慕之垂下眼睫，没有出声。
白笙池以为他生气了，忙道：“我发誓，我一定会娶你进门的！所以，幕之，你……能不能等我？等我考上举人！我考上了举人就去你家提亲！”
“其实……不用等的。”良久，顾慕之才开口，但他说出的话，却令白笙池不寒而栗，“你把你弟弟卖了，不就凑够聘礼钱了吗？”
“你疯了吗？那是我弟弟！”白笙池双眼睁得老大，她不敢相信这是顾慕之说出来的！
“前几天，伯母不是拿着钱来找你了么？”顾慕之语气平淡的道。
白笙池不敢相信，她下意识的后退几步：“你说，我娘送过来的钱……是把我弟弟卖掉的钱？”
“你迟迟不肯上我家提亲，我只能把那天的事跟伯母说了。”顾慕之表情冷漠，“伯母是个好人，把家产全卖了，也才够十两银子。怡红院缺人，我让人告诉他们去你家买你弟弟。他本不值这个钱，还是我劝说的，这才有了五两银。”
“我不相信！”白笙池痛苦地摇头，“慕之……我不信你是这种人……”她一个箭步，抓住顾慕之的手臂，“你一定是在骗我……”
“慕之从不说假话，你忘记了吗？”顾慕之拿开白笙池的手，“他这个年纪，本该好好打扮，挑一个如意夫人。如今他在怡红院吃香喝辣，那里贵人多，他又是个识字的，说不定就被挑走了呢？你说我对他好不好？”
“啪”！白笙池愤怒地甩了顾慕之一个耳光：“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真是眼瞎！”
“谁还没眼瞎的时候呢？”顾慕之摸了摸脸上的红印，笑着往前一步，逼近白笙池，“我也没有想到，你那么在乎你弟弟呢。”
“我弟弟我当然在乎！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冷血下贱！”白笙池怒气冲天，上前撕扯顾慕之。
河对面树林里有人看到这一幕，摇着头走了。
顾慕之见挣脱不开白笙池，直接往她身上撞。白笙池吃痛，松开手，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顾慕之伸手一推，把她推进河里。
白笙池不会游泳，她挣扎着从水中起来，顾慕之抢先一步，把她的头朝水里按！
“咕噜咕噜……你……”
“你也有今天！”
“顾……咕噜咕噜……”
“你害死我哥，今天终于落到我的手里！你去死吧！”
“我……咕噜咕噜……没……咕噜咕噜……”
弥留之际的白笙池，眼前闪过一个个片段，是这个身体原主人的记忆。
那是冬天，枫河河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她看顾慕之衣着光鲜，就起了夺财害命的心思，把顾慕之哄来这里，将顾慕之推下水，一如现在顾慕之按住她的头一般，原主人按住顾慕之的头。
慕之的哥哥佩之找到这里，为了救弟弟，佩之把原主人推进河里。原主人拉住佩之，佩之也落了水。
两人在水中争斗。慕之爬上岸，想救哥哥，佩之让他去找人来。慕之跌跌撞撞的走了，原主人捂住佩之的口鼻，将他往水里拉，自己踩在他身上，佩之的生命就这样到了头……
白笙池终于明白为何顾慕之那么憎恨她，不惜赔上自己的清白。
你哥哥……不是我杀的……白笙池想把实情告诉顾慕之，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说话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