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可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捏死了他,原来为了自己儿子给人家偷去啦。岳老二问你甚么缘故,你总是不肯说!很好!妙极!虚竹小子,你妈妈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二伯’!”
想到自己的辈份还在这武功奇高的灵鹫宫主人之上,这份乐子可真不用说了。云中鹤摇头道:“不对,不对!虚竹子是你师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声师伯。我是他母亲的义弟,辈份比你高了两辈,你快叫我‘师叔祖’!”南海鳄神一怔,吐了一口浓痰,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叶二娘放开了虚竹头颈,抓住他肩头,左看右瞧,喜不自胜,转头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儿子,你不许打他!”
虚竹凑近叶二娘耳旁笑道:“娘,莫闹,孩儿神功大成,莫说是一百三十棍,便是一万三千棍,也伤不得孩儿半点儿。”
叶二娘抱着虚竹的头道:“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虚竹忙捂住叶二娘的口道:“娘,休要多言,孩儿早已知了,待到此间事了,便细细儿说与娘听。”
萧远山瞟了一眼虚竹母子,未曾搭话。
虚竹心头一股冷汗,道:“娘,待孩儿先领了杖责,再与娘叙话。”
叶二娘见虚竹恭谨有礼,虽面貌不佳,但聪敏异常,又兼武功卓绝,实在喜欢得紧。
虚竹伏下身来,谨受着这重重杖责。这一百三十棍若是打在他少林师父慧轮身上,便是死了;然而虚竹领了这一百三十杖责,却只是破了些皮,这还是虚竹刻意为之,不然,这皮也是不破的。
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门还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侣了。”虚竹道:“是!”
刚站起身来,欲寻叶二娘去,只见玄慈解了袈裟,跪伏在地,遥遥对着少林寺大雄宝殿的佛像,露出背脊道:“玄慈犯了淫戒,与虚竹同罪。身为方丈,罪责加倍,执法僧,将我重重责打二百棍!”
玄寂道:“师兄,你……”
虚竹一拍脑袋,我这个便宜爹爹啊,怎么就这般实心眼儿。
当下便强行扶起玄慈道:“我已知了,方丈即是我的父亲,也是萧伯父寻找的带头大哥;我本不欲说出此事,可无奈父亲执意如此……”
玄慈道:“虚竹,我与你日日相见,却不知你就是我的儿子,这些年来,只道你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今日得知,便死也无憾;然老衲犯了淫戒,若是隐匿下去,必成心魔。”
虚竹道:“今日孩儿在此,便是二百棍,四百棍,也当由孩儿一人接下,所谓孝道,岂有束手而见父亲受杖责之理?”便强行将玄慈扶在一旁,为他披上袈裟僧衣道,“玄慈方丈所犯戒条,由虚竹一人担下;身为方丈,杖责加倍;代而受杖,再行加倍。请执法师兄再重重责打我四百棍!”
群雄闻听,尽皆哗然;少林寺杖责极重,一般人挨上三四十棍,便已是死定的了;又何况虚竹适才刚领了一百三十棍,此刻背臀上看似血肉模糊。
叶二娘此时已然泣不成声,然而想到虚竹告诉她即便是一万三千棍也伤不到他,便又强行安下心来看着。
玄慈方丈此时也极为不忍,然而被虚竹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得呆站着,口里不住地念佛。
执法僧虽是少林弟子,却也有感于虚竹大孝,两人落泪道:“虚竹,要打了!”
虚竹道:“请二位师兄行杖。”
四百棍,每一棍实实在在打在虚竹身上,然而虚竹罡气护体,实在伤不到筋肉,只是破皮;但在群雄看来,虚竹身背上,已没有一块好地方,着实凄惨至极。
少林寺一众僧人皆垂落下泪,王语嫣、阮星竹、叶二娘等一众女流更是泪如雨下。
这四百棍直打到日头落山,便是执法僧也换了两拨。虚竹受完杖责,被叶二娘并玄慈扶起,状似虚弱,然而无甚大碍。
群雄初闻虚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觉他不守清规,大有鄙夷之意,待见他坦然当众受刑,以维少林寺的清誉,这等大勇实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偿一时失足了。未曾想虚竹横插一杠,将杖刑再次翻倍,群雄均感佩虚竹大勇大孝,有些还向着虚竹遥遥躬身下拜。
玄慈方丈本来早萌死志,却见孩儿这般出息,老怀大慰。待虚竹受罢杖责,一众僧人将虚竹扶入禅房歇息,自有薛慕华等一众逍遥派弟子随之治疗。
四百杖之久,玄慈方丈穴道早已自行解开。他再次跪伏在地,对着大雄宝殿的佛像道:“玄慈犯了如此罪业,当不得少林寺方丈,今日便以少林方丈之命,将玄慈逐出少林,从此不再是少林弟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厢玄慈将自己逐出少林,虚竹受完了杖责;另一处慕容博醒来,便见自己已然到了一处峰顶,全身一丝不挂,被捆缚在崖边。
双臂骨骼尽碎,然而竟被紧紧捆缚在一处树上,痛彻心扉;另一旁,萧远山并萧峰手中匕首寒光闪闪,便是看自己的目光都十分不善。
萧远山道:“慕容老贼,你终于醒了!你害我爱妻,今日老夫便要将你千刀万剐。”
慕容博还未曾搭话,萧远山便将匕首抽出,一刀插在慕容博口里,将舌头割了,并带了半个牙床子下来。
一旁渐黑的天空里,是四五匹秃鹫盘旋,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良久散不去。此间事了,萧峰带着一个玉匣回来,萧远山则大事已了,归入少林寺剃度做僧人去了。
这玉匣中,乃是慕容博的一双眼珠子,玉匣中乃是特地调好的生理盐水,是虚竹托萧峰带回之物。
虚竹早在灵鹫宫中便特意留意了医术,真个找到了换眼之法。虚竹等人随萧峰到了向时乔三槐夫妇所住小院,再次稍住了些日子将慕容博的眼珠子换给了阿紫。不想这一下,让游坦之对他拜伏不已,宣称此生不再向萧峰复仇。
然而虚竹在阿紫的药中做了些手脚,若是阿紫动了毒物,眼睛便会再次瞎了,届时万万救不得了。
但是阿紫见游坦之的面貌,嫌恶不已,不愿和他同行;虚竹便将阿紫交给了段正淳夫妇,嘱托他们严加看管,不在话下。
然而巴天石等人前来送信,备说西夏国招选驸马一事,教段誉前去。段誉却一心想要寻王语嫣去,此时慕容复父子已死,邓百川等四人护送王语嫣回姑苏曼陀山庄去了。然父命不可违,段誉只得违心前往。
玄慈方丈已还了俗,与叶二娘并跟在虚竹一行之中,灵鹫宫的队伍也在此处,便一同去了。一路上三兄弟畅谈不已,愈发觉得投缘。说到大理无量山中藏功之地,段誉叫道:“啊哟,我岂不是将二哥门派的功夫学了去了。”
虚竹道:“难怪你我功力都似一路,却原来三弟也是练的北冥神功,却不曾练的全了,正好我将北冥神功的精要与你细细讲来。”
段誉也极为开怀,竟将凌波微步之精要也备说于虚竹听。初时萧峰还奇怪虚竹竟也会使降龙十八掌,说到小无相功时,便恍然大悟。三人互通有无,竟都得了不少收获。
众人只拣清晨、傍晚赶路,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
一路行来,见过路之人皆是鲜衣怒马,连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讲究,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对方当作了敌人。虚竹笑道:“不是不识才好么,若是都向着公主而来,怕是有的一争。”
萧峰也笑道:“这些人岂有三弟这般的见识,都是负气之人罢了。”
这一日虚竹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一乘马,马上乘客右臂以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是狼狈。虚竹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伤,那是平常得紧。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见这三人面色灰败,大是惭愧,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虚竹等多瞧一眼。梅剑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
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出来。竹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那人向她恶狠狠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头而去。菊剑大怒,拔出长剑,便要向他斩去。虚竹摇头道:“算了罢!这人受伤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兰剑道:“竹妹好意问他要不要伤药,这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
虚竹道:“这灵州城门,怕是有道关口,需得闯过去方可。”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见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都是身高六尺有余,异常魁伟,一个手持大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眼前众人。
虚竹道:“看这两名汉子着装,不是中原人士,亦不是西夏高手,倒像是吐蕃国的毛子。”
段誉笑道:“二哥这‘毛子’一词恰好不过,合适的紧。”
忽听得蹄声得答答,山径上一匹驴子走了上来。驴背上骑着一个少年书生,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宽袍缓带,神情既颇儒雅,容貌又极俊美。虚竹捅捅段誉道:“三弟,快去见你的婉妹。”
段誉羞赧道:“二哥莫闹,哪有什么婉妹。”
虚竹一指驴背上的书生道:“这不是木婉清姑娘?”
这时那书生已骑驴到了两条大汉的面前,叱道:“让开!”
这两字语音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段誉更无怀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口中乱叫,催坐骑追上去。驰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声道:“妹子,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可想得你好苦!”
木婉清一缩肩,避开他手,转过头来,冷冷的道:“你想我?你为甚么想我?你当真想我了?”
段誉一呆,她这三句问话,自己可一句也答不上来。
对面持杵大汉哈哈大笑,说道:“好,原来你是个女娃子,我便放你过去。”持锤大汉叫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一面说,一面指着段誉,喝道:“你这种小白脸,老子一见便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不将你打成肉浆才怪。”
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
那大汉道:“吐蕃国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十天,待过了八月中秋再开。在中秋节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
段誉道:“那是甚么道理?”那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老二的铁杵便是道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人。”
段誉经萧峰虚竹二人指点良多,早已非是少室山那个时灵时不灵的。见此二人言语嚣张,更有心在木婉清面前显摆一番;便欺上前来,将六脉神剑使出。
二人虽中了无形剑气,却未伤在要害,原来段誉也是个见不得血的,不愿多造杀伤;然而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残忍。这两条汉子急抢上来,转上一转,便将段誉双手手腕钳住:“妙极!咱哥儿俩将这小白脸撕成两半!”
虚竹见势不好,飞身上前,欲将二人毙于掌下;段誉哈哈笑道:“二哥不须惊惶,他们伤我不得。”却原来他早已使起北冥神功,专吸人内力,瞬息之间,便将二人内力吸取一空,两条大汉的内力一尽,天生膂力也即无用,两人委顿在地,形如虚脱。段誉说道:“你们已打死打伤了这许多人,也该受此惩罚,下次万万不可。”
钟灵恰于此时赶到,笑道:“只怕他们下次再也没打人的本领了。”
众人哈哈一笑,便赶起路来。傍晚时,到了灵州城。
不想灵州城外,正遇上四大恶人另外三个,叶二娘欢天喜地,与玄慈一同向三人寒暄起来。
却原来这吐蕃王子把守着各个要道,不许他人进城招亲,四大恶人是西夏一品堂直属,故而与吐蕃武士相斗,三人未有损伤,却杀了二三十吐蕃武士,也堪称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