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古雅的屋子里,一位老者将一撮光泽油润的烟丝装入紫金烟锅中,拇指恰到好处的把松软的烟丝压实在烟锅里。老者挺直佝偻的身体将烟锅压在烟灯处,金黄的烟丝随着老者一吸一吐变得一下火红一下灰暗。没几下,老者便舒展身体,依靠在檀木高椅上,仰头向空中吐出阵阵烟圈。
入夜十分,空中星光点点,皎洁的月光照在院子里,像是晨间的树叶上浮着的一层白霜。在无数个平静的夜里,老者出神地望着天空,回想着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运筹帷幄间退敌千万,不免悲从中来。
恍然间,一个黑影闪过,立于老者高椅后。
“十八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老者没起身,嘴里吐出一大片白雾。
“十八年不见,你还是扔不下你的烟袋。”
说话的人虽然无比熟悉但声音中都有了些许老迈。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你的心不会死。”老者缓缓地站起来,此时的月亮升入当空,照在老者花白的头发上,闪出丝丝银光。
堂中两人四目相对,沉默良久。眼中的泪光诉说着十八年来各自经历的苦楚。
“可是你的心早就死了。”幕朝原拭去眼角的泪珠,“死在这深宅大院内,死在锦衣玉食之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那个决胜千里的白袍智将吗?满达主君最后的嘱托都被你遗忘在这歌舞升平之中了吗?”
“够了!”
“满达主君所托我不敢忘,也不能忘。”老者仰头,双手张开又合于胸前。
老者放下手中的烟袋,缓缓地说道:“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你我又能做什么呢?你以为你现在还是虎翼大将军,手下数万精锐?你以为还是满达主君的时代,你我一左一右,开疆拓土?醒醒吧,从满达主君死去的那一刻起,冷荒血已经断绝,冰原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还有希望!灼滦世子继承着冷荒血,拔出了织雪剑,冰原上的英雄血还没断绝。”
老者眼中惊讶的光一闪即逝,轻声说道:“一人一剑能走多远?”
老者重新打量着眼前十八年未见的老朋友,即使不再年轻,但幕朝原身上的血依然滚烫。老者佝偻的身体在幕朝原铿锵有力的话语中显得更加蜷缩。
“我们当时跟着满达主君离开冰原时也只有十八个人而已。我们不是一样征战青北,建立青国。我现在仍然记得你谈笑间,纵横捭阖,将敌人摆弄于股掌之中。这些你忘了吗?”幕朝原殷切地看着眼前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希望能从老者的眼中得到一些赞同的目光。
老者刻意地躲避幕朝原的眼睛,迂缓地走到窗边,无心地望着空中的皓月。
“只要世子即位.........”
“君上是不会让世子即位的。”老者生生地打断幕朝原的话。
幕朝原被老者突然提高的声音骇住。
“世子早晚会被废掉,君上已经和北幽达成盟约,北幽归还饶柳、新泉两城,世子灼滦去北幽就盟,以示盟好。诏令今日一早便下达了,半月之后世子就要启程去北幽。名为使者,实为质子!一个流落异国的公子,你还要指望他凭一把剑打回冰原吗?”
老者身体颤抖着,呼吸开始急促。
“世子从出生那天就不得宠,这是奉阳城里人尽皆知的事。奉阳上下等这道诏令已经等了十四年,这次去就盟就是为了把世子的位子让出来。冷荒血也要流在英雄的身上,才可以翻天覆地。”
“不是英雄造就的冷荒血,而是冷荒血成就了英雄。”幕朝原依然不肯低头地说。
颜向冰拿起烟袋,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叶早已凉透,只剩下空中一丝枯烟。
良久无言。
“算了,虎痴儿,我这有好酒,咱俩和以前一样对着月亮痛快的喝一场。你不知道,自从你消失之后,我一滴酒都没沾。”
“虎痴儿”像一双手,将幕朝原推向了如同这漫漫长夜的记忆大河中。
三十八年前,幕朝原跟随灼青扬进兵北幽,谁料北幽名将张延望采用火攻,一把火将青国大军烧的丢盔弃甲。
灼青扬带领着残兵败将撤退至幽谷时,又遭遇凛族冬澜部伏兵,青国余兵全军覆没。
眼见灼青扬重伤被围,幕朝原当时像一头发疯的猛虎,护着灼青扬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大营时,才发现身后中了数箭。灼青扬赞他“气势如虎,忠义如痴,乃虎痴儿。”自灼青扬走后,叫他“虎痴儿”的人就少了,如今听到颜向冰这样叫自己,浑然有些悲凉。
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幕朝原和颜向冰两个人。
“不再年轻了!”幕朝原感叹道。
“是没有以前那么纯粹的人了。”颜向冰抱着两坛酒,走到了庭院里。
“十八年了,你去哪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嘭’的一声,颜向冰将酒封打开,香气瞬间弥漫在院子里。
“我还能去哪,在祖庙陪了主君十八年。”幕朝原抱起酒坛,猛地喝了一口,像是把十八年的孤寂一下饮进肚子里。
灼青扬临终时,一左一右握着他俩的手说:“平生心愿未遂,希望尔等助我儿杀回冰原,到时将我的尸骨埋在冰冠山上,我要生生世世看着凛族的子民,看着莽莽冰原大地。切记,冰原才是我们的家,不可贪图中原之地繁华。”
但灼熙、灼烈两人只想在中原列国间称霸,不愿遵灼青扬的遗志,再回到冰原。尤其灼烈继位之后,将国内制度、称呼全都改成华夏族模样。当时幕朝原不惜搬出灼青扬灵位冲阻拦改制的计划,招致灼烈勃然大怒,废掉幕朝原虎翼大将军名号,幕朝原一气之下隐居在祖庙。
“看来主君赐你‘痴’这个名字,真的没有错。”
幕朝原又猛喝了一口,夜空厚重如盖,月亮同冰原上的一样明亮。
“我从出生就跟着主君,我们并肩驾驭霜獒,一同拉满牙弓射猎,一起在北霜湖钓鱼。共同经历反叛被驱逐,携手征战四方建立青国,主君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所以我不知道离开主君,我还能干什么。”
幕朝原和颜向冰是灼青扬在冰原上的家伴,家伴是冰原上贵族的一种习俗,贵族们为自己的儿子挑选的玩伴和护卫。
幕朝原说的这些事,颜向冰也一同经历了,可是幕朝原说话时却故意把颜向冰撇出去。颜向冰知道幕朝原是在怪自己变了心意,没有坚持灼青扬的遗志。
“主君真是个让人怀念的人啊?”他又装上一锅烟草,怅然道。
“你也会怀念吗?”
“怎能不怀念呢,跟着主君那样的人戎马半生,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颜向冰脑海里又想起年轻时,跟着灼青扬东征西伐是何等的气吞万里。而如今只能在阴诡的角落里,摆弄心计,曲意逢迎了。
“虎痴儿,回冰原的事儿不要指望世子了。世子从一出生就是君上的工具而已!”
幕朝原惊愕不已,“工具?”
“你消失后第三年,昱朝天子下达了恩行令,派出王室之女与各诸侯国联姻。说是联姻其实就是天子眼见王室衰微,各诸侯国越来越难以控制。便想着利用王室之女联姻,来控制各诸侯国。”
“柔弱的王室之女要怎么才能控制拥兵自重的诸侯?”
“虎痴儿,可不要小看了女人的作用,有时要比千车万乘厉害得多。”颜向冰笑了起来,“这些王室之女是专门为昱天子打探消息的,而且这些王室之女生下的的孩子即使继承不了君位,在各诸侯国也有一定的地位。到时候以昱朝天子之名支持王室血脉抢夺君位,就可以在内部将诸侯国分裂。当时君上刚刚登位,把全国制度刚改成中原模样。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昱天子的阴谋,但是君上想要融入中原各国,首先就是要完全得到昱王室的承认,便封送来青国的王室之女为绮安夫人。君上对她宠爱有加,不久便有了孩子。为了获得昱王室认可,便封这个孩子为世子了。”
颜向冰喝了口酒。
“但是五年后,绮安夫人突然病逝。君上对世子便冷漠了。直到现在,你知道君上为什么一直不废掉世子吗?就是利用他来平衡大公子和三公子的。”
“君主的心思当真是猜不透啊。”幕朝原喃喃道:“所以你就为了顺应君上的意思,背弃了主君的所托。”
“是,与北幽合盟,让世子去北幽作人质都是我的主意,我是公子杭的老师,我就要为他的将来考虑。虎痴儿,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你就当以前的那个白袍智将死了吧”颜向冰抱着酒坛,眼睛微睁,像是昏睡过去。
“不,他会活着,只活在我的心中,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