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四回想这些年,他的大多数烦恼的确都跟自家婆娘有关,如果真把她休了,他一定能快活许多,只是一起过了这么久的日子,他早已习惯了家里有她,这时想到休妻,又忍不住想起她的种种好处来,内心几番挣扎,犹豫不决。
那和尚说道:“施主应该学会当断则断,当舍则舍,当离则离,若施主悟透‘断舍离’这三字,以后就会减去许多烦恼。”
韩小四呆呆出了会神,忽然回过味来,老子不是来雇这和尚帮我报仇的么?怎么他妈的反倒听起他劝我休妻来?说道:“老子休不休妻不关你事,我已付了账,你只管为我报仇出气就是!”他方才想起老婆的诸般好处,这时又狠不下心叫这和尚去打她了,说道:“老子吃些亏,五钱银子只雇你打张二牛,我家里那婆娘就不用你动手了!”
和尚说道:“若我帮施主打了那张二牛,他以后会不会报复回来?”
韩小四恶狠狠道:“报复就报复!老子先出了眼前恶气再说!”
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
韩小四见他一味啰里啰嗦,就是不肯替自己去打人,一怒之下扯住那和尚衣领,说道:“你想收了钱不办事么?”
和尚不恼也不怒,说道:“我收了施主的钱,自然要替施主报仇,只是去打那张二牛一顿,真能消了施主心里的仇恨么?”
韩小四越发不耐烦,说道:“不用你管那么多,你只要帮我打人就行!”
和尚摇头道:“若施主消不了心里的仇恨,那就是我没有帮施主报了仇,施主这银子花的岂不冤枉?”
韩小四斜眼看向他,自打到了这儿之后,只看见这和尚坐在桌子后面耍嘴皮子,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一点也不像在做替人报仇的买卖,倒更像个算命的!他心里怀疑起来,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也只需答一句,不要跟老子扯别的,你到底跟不跟我去打人?”
和尚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一笑,摇头道:“不去。”
韩小四气急败坏道:“那你跟老子在这费什么功夫?把银子还我。”向他伸出手去。
和尚笑眯眯看着他,摇头道:“不还。”
韩小四愣了愣,随即大怒道:“你要赖账?”
和尚仍旧笑眯眯看着他,说道:“赖账又怎样?”
韩小四原本就带着一肚子气来,谁知又被这和尚坑了一把,简直是大怒欲狂,他又一次抓住和尚衣领,也忘了去想自己打不打得过他,扬起拳头骂道:“操你奶奶,你骗老子!信不信老子揍你?”
那和尚人高马大,韩小四瘦瘦小小,先不说这和尚会不会武功,单从体型看,韩小四也绝不是他对手。
和尚却没有反抗,任由他扯着衣领,仍旧笑眯眯道:“要打就打,就不还钱。”笑得很奸诈,很欠揍。
韩小四再也忍不住,一拳打下去,啪的一声,打中和尚脸颊,叫道:“把银子还我!”
和尚既不招架,也不躲闪,更不还手,仍旧挂着那副欠揍的笑脸说道:“打死也不还!”
韩小四见了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气,一拳一拳砸在他脸上,嘴里一连声道:“还不还?还不还?还不还?”后来觉得只用拳头不解气,脚也用上了,在和尚身上乱踢,打了一阵,停住问道:“还不还?”
和尚已经被他打的鼻青脸肿,僧袍上全是脚印,却仍旧欠揍笑道:“不还。”
韩小四上去又打,打一阵问一问,如此反复几次,渐渐没了力气,喘着气道:“你到底还不还?”
和尚虽然被他打的形象狼狈,却仍稳稳坐在桌子后面,说道:“不还。”
韩小四看见他脸上神情,登时又怒不可遏,正要上手再打,忽然又觉得这和尚不躲不避,更像是不怕疼一样,打起来实在没什么意思,便打消了再动手的念头,说道:“老子花五钱银子打你一顿狠的,那也不亏。”
和尚笑道:“那就请施主明天再来。”
韩小四骂道:“操你奶奶!你当老子傻么,还来上你的当?”
和尚说道:“施主恨自己妻子行为不检,却又舍不得休妻,显然不是真恨。施主说花五钱银子打我一顿不亏,却不肯明天再来,显然还是觉得亏了。我骗了施主银子,施主对我心生怨恨,虽然打我一顿,但这怨恨却没有消去,也就是说,施主并不觉得已报了仇。那么施主现在仍然觉得打人就能报仇么?”
韩小四怔了怔,出了会神,最后骂道:“算老子倒霉!”头也不回去了。
和尚看着他背影,红肿的脸上带着微笑,微微颔首。
围观众人小声议论,有的说这和尚是个骗子,有的说这和尚佛法精深,是在点化别人,有的说这和尚挨了顿揍却得了五钱银子,赚了,有的说韩小四花五钱银子买了个道理,不算亏。议论一阵,纷纷散去。
李青禾见这和尚并没有真的出手替人报仇,而是说了一堆她似懂非懂的话,心想,方丈寺的这些和尚做事看似乱七八糟,其实好像也并不是乱七八糟。走上前去向那和尚打听消息,那和尚也没见过李青石,李青禾道了谢,又沿着大街向前走去。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心想,看来在这襄城也打听不到什么了,我还是先到城外寻处地方过夜,明天再往南走走,最好碰见个在外游历的老君观弟子。这么想着,加紧脚步,往南城门走去。
她在老君山上这些年,替人洗衣缝衣,一共攒了不到六十两银子,这一路上不舍得花,饿了就吃些野果,累了就找一处荒庙废屋休息,身上的衣服补了又补,舍不得买件新的,只有迫不得已时才花上那么几个铜钱。穷日子过怕了,手里有银子心里才不会慌,更何况是出门在外。
快到南城门时,李青禾看见路边有个老僧盘膝坐在地上,这老僧面容枯槁,颌下一缕白须脏兮兮的,僧袍破旧,有好几处地方破了也没有补,像个乞丐。在他身前地上放着一把梳子,黑黝黝的,也不知道是脏还是本来就是这颜色。
李青禾看这老僧的衣着并不是方丈寺的,见他面色灰白,瘦骨嶙峋,肌肉松弛,不知道已有多大年纪,他闭着双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他这副孱弱模样,好像随时都会死去。
李青禾瞧他可怜,犹豫了一下,掏出七八个铜钱,轻轻放在他身前地上,正要起身离去,那老僧忽然说道:“这几个铜钱可买不了我这把梳子。”声音干涩,好像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
李青禾抬起头,见那老僧已经睁开眼,眼神浑浊,盯着地上那几个铜钱,说道:“老师父,我不要你的梳子,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这几个铜钱拿去买些吃的吧。”
老僧一动不动,仍旧盯着地上,说道:“你不买我的梳子,我不要你的钱,拿走吧。”
李青禾愣了愣,心想,他说话虚弱,明显饿得很了,却不肯要我的铜钱,脾气真怪。想拾了铜钱离开,却又不忍心,想了想问道:“你这梳子多少钱?”打算买下他这梳子,好让老和尚有钱吃饭。
和尚说道:“只需五十七两银子另加四十八个铜钱。”目光仍旧垂在地下,似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青禾吃了一惊,一把梳子竟然要五十多两银子,这梳子是什么做的?刚转过这个念头,忽然脸上变色,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她猛然想到,她身上的银钱正好就是五十七两银子外加四十八个铜钱。
她满面惊疑盯住老和尚看了一阵,说道:“这……这梳子怎么这么贵?”
老和尚说道:“我这把梳子能理三千烦恼丝,卖这个价钱一点也不贵。”
李青禾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也没心思去想,问道:“那……那为什么你开的价这么奇怪,有零有整?”
老和尚忽然抬起头来,脸现迷茫之色,眼神空洞,说道:“我不知道,当我想卖这把梳子时,心里就忽然有了这个价格。”
李青禾听他说的奇怪,将信将疑,问道:“你……你是谁?”
老和尚脸上迷茫之色更重,说道:“我不知道。”
李青禾见他痴痴呆呆,似乎脑筋不太清楚,不由得生出同情心,问道:“你从哪里来?是不是方丈寺的?”
老和尚依旧眼神空洞道:“我不知道。”
李青禾道:“那你怎么到了这里?为什么在这卖起了梳子?”
老和尚道:“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想卖了,就拿出来卖。”
李青禾盯住他的脸,想看他这副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但就算他是装的,又怎么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钱?这些银子放在包袱里,自己一直背着从未离身,除非他是神仙,又或者是鬼魂,否则不可能会知道。
她一向信命,因为她的爷爷信命,所以她忽然想到,莫非这真的是凑巧?是天意?
于是她开始为难起来。
如果这真是天意,我要不要拿出所有的钱买这把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