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道上吃饭要看天,尤其是靠田地为生的农人。去年收成不错,是老天爷发慈悲,今年颗粒无收,是老天爷发脾气,大家都这么说。倘若哪家遇到了悲惨事,比如少年丧父,比如老年丧子,那便是命不好。
李青禾从小耳濡目染,所以她也信命,所以她觉得,要是这真是老天爷的安排,那恐怕非买下这把梳子不可,因为她不敢违背老天爷的心意,怕会带来祸事。
只是一下子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她又舍不得。她倒不怕没了钱以后会饿死,她怕的是万一找不到野果野味充饥,那就要去想办法赚钱吃饭,会耽误她去找青石哥哥。
她心里天人交战,犹豫不决,朝老和尚看了一眼,说道:“我……我能看看这把梳子么?”
老和尚心不在焉道:“请便。”他脸上仍是一片迷茫,似乎还在苦苦思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
李青禾先前已经见过和尚卖酒、和尚摆摊替人报仇等稀奇事,这时见这老和尚卖梳子,已经见怪不怪。
她把梳子拿在手上细细打量,这把梳子是木制的,却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木料,黑黝黝的,除了看起来有些年头,其他并没有什么稀奇。心想,这瞧着只是把寻常的木梳,怎么能值得那么多钱?可是这老和尚已老成这样,身子好像也不大好,眼看已经活不了多少时日,又何必骗人?他要这许多银子做什么?如果说是拿来吃饭看病,也用不了这么多。
想到吃饭看病,又勾起她对老和尚的同情怜悯,心想,我买了他这把梳子,说不定就是救了他的命,只是……只是实在有些贵。问道:“这梳子能不能便宜些?三十两银子行不行?”
老和尚摇头道:“少一个铜钱都不行。”
李青禾犹豫再三,买还是不买?这时有个妇人路过这里,见李青禾拿着木梳面色犹豫,停步说道:“姑娘,你别理这疯和尚,他倔得很,前两天大家看他可怜,给他几个铜钱吃饭,死活不要,给他买些吃食也不吃,就是要人们买他这把梳子,你说一把破梳子他居然卖五十多两银子,谁上这个当?姑娘你可别心软,说不定他就是指望碰上个心地善良的狠狠敲诈一笔,赶紧走吧!饿死他算了!”
李青禾道:“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天?”
那妇人想了想道:“应该有三天了,不吃不喝,再过一两日准得饿死,只是看他模样说不定还撑不了一两日,赶紧走吧,万一他正巧死在你跟前,说不定会惹上麻烦。”
李青禾道了声谢,妇人大步离去,似乎真怕老和尚忽然死了,惹一身晦气。
李青禾原本拿不定主意,听了妇人的话反而不再犹豫,说道:“老师父,你这梳子我买了。”她实在不忍心让这老和尚就这么饿死。
老和尚把头转向她,一双眼睛第一次聚焦起来,不再那般空洞,脸上的茫然之色渐渐退去,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容道:“你很好,你肯买我的梳子,那就是有缘人,我怎么能把梳子卖给有缘人?不卖了。”
李青禾怔了怔,觉得这和尚果然有些古怪,不过省下五十多两银子,让她松了口气,犹豫了一阵,从包袱里摸出一锭银子,大约有五两,连同木梳一起递过去道:“老师父不卖梳子,就拿这些银钱去买些东西吃吧,再去抓些药调理调理身子。”
老和尚摇了摇头,伸手把她的手推回去道:“我不要银子,这把梳子送给你了。”
李青禾愣住,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
老和尚说道:“你是这把梳子的有缘人,所以我不能卖给你,只能送给你,这把梳子本来就属于你……”他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然后一双浑浊的老眼渐渐亮起来,喃喃自语道:“好一个佛子。”
李青禾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该拒绝,忽然又听老和尚说道:“我要收你为徒。”
李青禾再一次愣住,回神后连连摆手道:“不、不,我怎么能做你徒弟?”她是一个姑娘,怎么能拜一个老和尚为师?
老和尚疑惑道:“你为什么不能做我徒弟?”
李青禾道:“你……你……我……我又做不了和尚。”
老和尚疑惑更深,说道:“你为什么要做和尚?”
李青禾见这老和尚缠夹不清,不想再跟他纠缠,把银子跟木梳放在地上道:“我走了。”出了南城门,向南行去。
走出没多远,发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去看,只见那老和尚在她身后两丈处,她走他就走,她停他就停。
李青禾心想,他总跟着我算怎么回事?走到老和尚面前说道:“老师父,我要去找人,还不知道要走多远的路,你可吃不消。”
老和尚摇头道:“不碍事,我既然要做你师父,自然要陪着你。”
李青禾道:“你为什么要我做你徒弟?”
老和尚道:“因为你生具佛性,最适合在佛门修行。”
李青禾摇头道:“可是我不想学念经。”
老和尚愣了愣道:“那你想学什么?”
李青禾道:“我想学武功。”她从老君山下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要是找不到青石哥哥,就想办法去学武,因为学好武功的话,青石哥哥再遇到麻烦,她就能帮得上忙了。
老和尚说道:“我能教你武功。”
李青禾向他打量一眼,心想,他已经老成这样,又瘦的皮包骨头,好像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可一点也不像会武功的,他一定是在骗我,想骗我跟他学念经礼佛。说道:“出……出家人可不能说谎,老师父,我走了,你别再跟着我了。”
老和尚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骗你。”
李青禾见他说的诚恳,心里半信半疑。
老和尚道:“你若不信,就问问佛祖。”说着朝西面天上一指。
李青禾顺着他手指看去,此时已近黄昏,天空中挂着一抹斜阳,一片晚霞通红通红。心想,他又说起疯话来了,听说佛祖在西方极乐世界,他这一指方向倒不错。
一个念头刚刚转完,看见天边那片晚霞忽然扭动起来,须臾间竟化为一尊大佛,大佛结禅定坐,右手拇指食指相扣,掐一个法印,夕阳余晖洒在大佛身上,金光万丈,仔细看去,大佛竟然正冲着这边微微点头。
李青禾目瞪口呆。
片刻后,她听见身后襄城里惊呼声此起彼伏,回过头去,目光穿过城门,看见街上行人已经全都跪倒在地,朝着西方膜拜,原来他们也发现了天边异象。
老和尚收回手指,天上大佛烟消云散。
他对李青禾说道:“这回你该信了么?”
…………
老君山前山。
杨初一坐在一座草棚前怔怔出神。
自从知道李青禾下山后,他担心了好几天,然后练武愈加用功,几近疯魔。
他本来想下山找她,找李青石,但小时候的那些经历一直深深烙在他的心里,他不敢去。
他恨自己的胆怯懦弱,恨自己连李青禾这个小姑娘都不如,所以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修行上,让自己没有余暇去想其他。
这天他忽然想起李青禾带来的那头黄牛还在山上,就去师父那里打了声招呼,来到前山。
他承认自己没用,不敢下山,但他至少要替李青禾照顾好那头牛,等她回来,完好无损的交给她。
他知道李青禾最珍惜那头黄牛。
可他到了前山后,发现牛不见了,找遍整个前山都没找到。
牛丢了。
他心里懊恼至极,不知道青禾回来后,该多么伤心。
他出神许久,忽然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站起身来,失魂落魄往后山走去。
…………
李青石从罗浮山下来后,往川州而去,他全力赶路,生怕到得晚了被何清流嘲笑。六月初五到了约好的紫霞郡,他们约定六月初九在这里碰面,提前到了四天。
紫霞郡共有十七家客栈,李青石找了个遍,没发现哪家墙根底下留有记号,心想,看来清流还没到,这小子脑袋果然让驴屁股夹过,跟我说紫霞郡没几家客栈,十七家还算少?
他找了家客栈住下,趁没人时在门旁墙根刻好记号,等着何清流来,然而一直等到六月初十也没等到人,心想,难道真让清流说中了,他爷爷扣了他不让他出来?
又等了两天,还是不见何清流踪影,便结了账,从紫霞郡出来,直奔楚州而去。
走了一个多月,到了楚州白水郡,向人打听何清流家的住址,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心想,这小子说白水郡人人知道他们何府,到了这里提他名字,没有摆不平的事,看来是在吹牛,这白水郡可不小,叫我怎么找?
发了阵愁,忽然想到,清流说他爷爷做过大官,应该有些名声,提他爷爷名字人们多半会知道,可惜不知道他爷爷叫什么。突然灵机一动,拦住一个老汉问道:“这位老伯,你知不知道何家怎么走?”
老汉道:“白水郡姓何的不少,你找哪个何家?”
李青石道:“他家老爷子在京城做过大官。”
老汉愣了愣,随即想起什么,面色忽然大变,转身就走,李青石叫了几声,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李青石心里纳闷,又问了几人,人人都跟那老汉一样,一听他说要找在京城做过大官的何家,都跟遇到什么可怕的事一样,再不肯搭理他。
李青石心里疑惑越来越浓,却想不通是什么道理,这时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过来,对他说道:“这些人胆小怕事,生怕惹祸上身,也怪不得他们。你是何老大人的亲戚么?”
李青石向他行了一礼,说道:“不是,我跟何清流是朋友,约好了来找他。”
中年文士愣了愣道:“何老大人的孙子不是在老君山么,回来了么?”看来他对何清流家的事知道不少。
李青石点了点头道:“他说要回家看看。”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神色间露出些许同情,说道:“他们家在清水巷,你赶紧去吧,唉,可怜!可怜!你多劝劝他,要是他不急着走,等过几天我再去拜访。”说完又叹了口气,摇着头去了。
李青石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清流家出了什么事?急忙找人问了清水巷所在,大步朝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