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石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大度的人。
以前在白头村被那帮孩子欺负的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报复回去,只是很少能成功,后来就盼着有人能为他主持公道,把那些欺负过他的人狠狠教训一顿,可惜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出现。
所以那帮孩子开始欺负李狗子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站出来,既然没人主持公道,他就自己来,哪怕他根本就没本事护住李狗子。
他行侠仗义的英雄梦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听多了说书先生说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故事,他就愈发渴望成为一个那样的人。
如今他终于有能力成为一个那样的人。
所以看见赵大满夫妇被欺负的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站出来,他不是因为有行侠仗义的执念而去行侠仗义,他是真的很生气,你有钱有势,那你就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为什么要欺负人呢?
人人生而平等,你凭什么不把别人当人?
人人生而平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觉得的?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也就没注意过,他的这个想法,是从认识老刘以后才开始有的。
后来又在老君山待了几年,更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寻常的道理。
他知道赵大满一直在担着心,他帮这对小夫妻铲除了祸源,很想看看她们惊喜开心的模样,然后跟着开心一番,可惜他没有看成,因为他受了伤,伤在左臂,虽然不重,但也能让人看出来,他怕赵大满夫妇起疑,所以杀人之后没再回去。
在凤阳城的摧枯拉朽,让他有些大意,没想到那李纨绔家居然有两个鸿蒙境高手,猝不及防下受了伤,幸好他带着七星宝剑,幸好他会天下无敌剑法,这才没有阴沟里翻了船。
杀人之后也没忘了抢钱,他把郡守大人府与那李员外家的金银洗劫一空,出城后散在附近的田地里,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杀富济贫,只是他大概不明白一个道理,像赵大满这样的人忽然发了这样一笔横财,日子自然会过得更加红火,可并非所有人都像赵大满一样脚踏实地,有些人可能会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砸晕,挥霍以后就再也过不了一穷二白的日子,他这一番好心自然就办了坏事。
出了青阳郡,李青石继续打探何清流的下落,朝廷终于开始抓捕他,他在儒州谷城城门口看见通缉他的告示,李潇洒,男,年纪在三十岁左右,杀官造反,现举国通缉,有提供线索者,赏银一千两,有捉拿归案者,赏银一万两,有知情不报者,以同罪论处。
李青石见通缉的画像跟自己五成相似都没有,又说是三十岁左右,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心想,在青阳城时我遮掩了面目,在凤阳城可一点也没遮掩,难道是黑灯瞎火的没人看清我模样?或者是官府走访时那些饥民故意帮我遮掩?
心里虽然纳闷,却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既然画像偏差这么大,倒省了不少麻烦,往后仍旧可以大摇大摆行走江湖,他本来还有些担心,怕朝廷通缉的力度要是太大,自己就只能昼伏夜出了,这时完全放松下来,顽心忽起,忽然挺胸抬头,大咧咧从城门处两个兵丁面前招摇而过。
其实就算这画像跟他有八九分相似,恐怕这些兵丁也不会上心,告示上不是写着么,“举国通缉”,就算捉不到人,他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兵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所以操那心干啥?
进了谷城,李青石顺着街道往前走去,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想,这么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清流?已经过去这么久,他总不能还在追杀凶手,要是对方厉害,早就追丢了,要是对方不如他,也早就追上了,不管是追上了还是追丢了,之后他会去哪里?
忽然想起在何清流家门口时,那两个衙役曾说何家满门尸首在官衙的殓尸房停着,那么清流一定会回去收尸安葬,心想,我怎么这么蠢,当初就应该在附近等他回去,为什么要出来找他?却忘了自己当时杀了两个衙役,心慌意乱之下只顾逃窜,哪能想到这些?
他想到这一节,便打算返回楚州白水郡,不过原路返回的话,想到要经过青阳郡和凤阳郡,心里又有些发虚,犹豫了一阵,决定仍往前走,绕个圈子到楚州去。
走了一阵,瞥眼看见街旁有家客栈,想起当初跟何清流的约定,本来兴致勃勃计划一起走一遭江湖,闯一闯京都,如今他家里出了这么大变故,不知道如今怎样了。他虽然知道何清流一向乐观,但遇到这种惨事,就算再乐观恐怕也很难过去这道坎。
李青石目光下意识往下溜了溜,忽然愣住,因为他看见这客栈大门右侧的墙根里隐隐约约有行小字。
他赶紧奔过去,只见墙根里写着“对方厉害,我不是对手,不过他也逃不了,我就一直坠着他,耗死他……”,虽然潦草,但李青石能认出正是何清流的字迹。
李青石惊疑不定,心想,清流既然不是对手,怎么对方不把他杀了?就算不杀,怎么不甩脱他,反而任由他坠着?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把谷城大小客栈找了个遍,没再看见何清流留下的消息,心想,看来清流还没回楚州,那我也不急着去,既然有了线索,那就再找找,说不定会找到。
此后他每到一座城池,都看遍所有客栈的墙根,只是再也没见过何清流写下的字。
虽然寻找何清流这件事一筹莫展,但他又顺手做了不少铲奸除恶的侠义事,比如又有四个郡守死在他手上,另外他竟然还杀了一个州牧!做这些事时他都黑布蒙面,未免有些不够光明磊落,可就算这样,李潇洒的名头也越来越响,后来竟然盖过了天下第一高手刘风流。
他做下的这一连串大案,让整个大仁王朝的地方官员风声鹤唳,等闲不敢出门,不管大官小官,开始招揽江湖上的成名高手护卫自己安全,一时间江湖中人身价暴涨。
李青石找了何清流这么久,心思慢慢淡了,要是清流不死,早晚都会见面,要是清流遭了不测,再找下去也是白费力气。
他开始考虑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然后就想到一直装在心里的那件事,那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
去京城找到那个人,问他一些问题,然后把他带到白头村,带到母亲的坟前。
他要让他认错,要让他忏悔,要让他余生都守在母亲坟旁忏悔。
可要是他不肯认错,不知忏悔,该怎么办?
那就杀了他。
这是李青石最真实的想法。
但他有点拿不定主意,因为那个可怜的女人到死都没有恨他,甚至没有怪他,甚至也让他不要恨他、怪他。
所以他不知道该不该杀他。
就算不杀,也要逼他认错,逼他忏悔,把他绑到白头村,把他囚禁在母亲坟旁。
这是李青石的底线。
只是不管杀他还是绑他,都需要极高的修为,因为他毕竟是皇帝的儿子,是大仁王朝的皇子。
虽然这些日子一直没搁下修行,修为也有所进益,但实在慢的很,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杀到京都去?
从开始修行,李青石从来没着急过,但一想到这件事,他就忍不住着急起来。
他怕那个人死了,老死了,或者病死了,或者让别人杀死了。
要是他死了,他恐怕会疯。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人。
要不现在就去京城走一遭?只是自己只有鸿蒙境,恐怕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清流说不能力敌,那便智取,怎么智取?
操他姥姥,老子连京城都没去过,怎么能想出办法,起码……那句黑话怎么说来着,对,先去踩踩盘子,到时候见机行事,要是实在没办法,那就再说,磨磨唧唧怕这怕那,也忒不像个爷们了。
他这时正走在赣州的一条官道上,心里刚拿定主意,忽然听见前面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古者,三皇得道之统,立於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天下无所归其功……”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迎面走来,他一身粗布衣衫,上面打满了补丁,裤管跟袖子挽起,露出一截小腿跟一截手臂,瞧去身体健壮,却不像习武之人,显然是干惯了重活磨砺出的健硕身板。
他一手挑了担木柴,另一只手拿着本书,一边走路一边专心致志朗读,剑眉星目,炯炯有神。
李青石心里佩服,他这么用功,以后一定能高中做官。
马蹄声响,一个身材粗壮的兵丁骑着匹马疾奔而来,那年轻人走在路边,并未挡住道路,然而那兵丁经过他身旁时,忽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骂道:“我戳你娘,念你奶奶个书!”骂了这一句已奔出老远。
年轻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鞭子,怒道:“王八蛋,你怎么打人?”
那兵丁勒住了马,又奔回来,抬手又是一鞭,说道:“你敢骂你爷爷?”
年轻人把书往怀里一揣,不等鞭子落在身上,伸手拽住,说道:“我好好走我的路,又没碍着你,你凭什么打人?”
那兵丁扯了两下,竟然夺不回马鞭,嘿的一声,翻身下马,伸手推在年轻人身上,说道:“爷爷就是看不惯你念书,就是要教训你,你不服么?”
李青石万分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他娘的什么世道,怎么老碰上这种狗屁倒灶的污糟事?大仁王朝当差的都是这种货色,是不是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