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军从宁州一路打到景州，全靠抢掠支撑，即便现在军队规模已经不小，军费仍旧是出自每座郡城的大户，不同的是，刚造反的时候二话不说上去就是抢，现在就要温柔许多，让那些富贵人家自己捐献银粮，倘若不肯捐或捐的太少，再抢不迟。
在关世充的带领下，这支造反大军一场败仗都没吃过，不光没吃过败仗，每次战役的伤亡也微乎其微，而每攻占一座城，兵士们难免要烧杀抢掠一番，虽然现在已经明令禁止滥杀无辜，要求士兵不得滋扰百姓，但这种事哪能管的住？
这些兵都是什么人？饥民，流民，换句话说，就是乌合之众。
这些兵的待遇怎么样？大概就是能吃上顿饱饭，饷银几乎没有。
就算是正规军，烧杀抢掠这种事情都很难禁止，更别说这样一支军队。
再说，要是花大力气整治军纪，到时候大兵们无财可发，谁还跟着你造反？说不定早就一哄而散了。
因此关世充虽然下令禁止随意杀人抢掠，但其实管的不严，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要是有兵士自相残杀，那就绝不会姑息，斩立决。
打起仗来伤亡极小，也就是风险极小，攻下郡城能抢大户，也就是能发一笔横财，用极小的风险换取极大的财富，士兵们当然都盼着打仗，所以哪怕这支军队的军纪马马虎虎，军容有些惨不忍睹，武器装备跟朝廷的军队一比就像后娘养的，但大兵们一个个战意十足。
…………
李青石没见过关世充，心里却一直有他的形象，出身草莽，能征善战，想必是个威风凛凛的魁梧大汉。
其实不光他心里的关世充是这个形象，在大部分没见过关世充的人心里，他都是这个模样。
然而事实却是，他根本就不像一个武将，反而更像是一个文官。
中军帐里，北面悬挂一幅巨大的大仁王朝地图，一个中年人背负双手站在地图前面，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身材修长，气态儒雅，一双浓眉下，双眼炯炯有神。
此时中军帐中只有他一个人，自然就是造反军的领袖，兵丁们敬仰的关世充关大将军。
他微微抬头盯着面前这幅地图，宁州、乾州、曲州、景州、琼州等五州之地被圈出来，虽然在西南方向的偏僻之地，但从整个大仁王朝的版图看，已经占据将近六分之一的面积。
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地图上，手指落下的位置，正是此时他的大军所在，顿了一顿，手指极缓慢地往上划去，经过大约十州之地，停在大仁王朝的都城，盛京。
盛京与他的大军之间不过隔着区区十州，落在地图上，不足一尺长。
唾手可得。
然而他的脸上看不到半分兴奋，反而紧紧皱起眉头。
手指停在盛京，许久都没动一下。
他整个人也许久都没动一下。
他似乎有什么事想不明白。
似乎有什么事极难决断。
又过去许久，他轻轻收回手指，喃喃自语道：“帝王霸业……逍遥长生……帝王霸业……逍遥长生……”
脚步声响，有人走进大帐，关世充转过身来，皱着的眉头已经松开。
来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人，须发已经银白，脸上却看不见一条皱纹。
不管任何人，要进中军大帐面见大将军，都需事先通禀，这老人却是个例外，守在外面的亲军知道，老人是大将军花重金请来的贴身护从，听说武功极高，要不是跟大将军有渊源，就算出再多的钱也请不动。
然而他在关世充面前，却一点也不像护从，他向关世充淡淡看了一眼，说道：“你打算攻打龙华城？”
关世充身体似乎僵了一下，说道：“是。”
老人把目光落在他脸上，问道：“上面的意思？”
关世充笑了笑，说道：“上面有什么指令都是通过前辈传达，前辈何必多此一问。”
人们都知道关世充是这支造反军的最高首领，却不知道还有人能向他下达指令，更不知道身为贴身护从的这名老人，竟似是他的上级。
老人冷哼一声，说道：“你自作主张，谁给你的胆子？”
关世充摇头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他老人家考虑，大军已经在这里停了十余日，如今下面的兵将已经开始鼓噪，嚷着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打下去，若是再拖，恐怕要弹压不住，何况拖得久了，等朝廷从容调集大军前来，他老人家的谋划恐怕就要竹篮打水了。”
老人喝道：“放肆！”他目光在关世充身上转了一圈，冷笑道：“我早就发觉你对我的态度跟以前有所不同，如今看来，不只是对我呀。”
关世充惶恐道：“不敢。”
老人又冷笑一声，说道：“手里的兵越来越多，是不是也越来越有底气了？那我可要提醒你，别忘了这些是谁给你的。”
关世充更加惶恐，施礼道：“一切听前辈吩咐。”
老人摇头道：“不，不是听我吩咐，我只负责传话，再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关世充道：“是，是。”犹豫一阵，说道：“不过我这么做确实是为他老人家考虑，再这么拖下去，就算我能压住下面兵将，可朝廷也有了时间调兵，等他们调来足够兵力，恐怕……恐怕咱们就打不过了。”
老人说道：“有件事还没跟你说，朝廷里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将领在战场上死的古怪，龙华城的守军开始留意饮食，以前的法子不能用了，若真刀真枪跟朝廷的军队拼杀，你有几成胜算？”
关世充愣了愣，说道：“五成。”
老人摇头道：“太冒险了，费了这么大力气，倘若败了这一仗，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关世充忽然想到个主意，说道：“能不能请前辈潜入龙华城，把他们将领杀个干净，这么一来，他们又成了群龙无首，不就和以前一样了？”
老人哼了一声：“你当我是神仙么？这些日子不知道从哪冒出个叫李潇洒的王八蛋，杀官杀上了瘾，以前那些做官的有恃无恐，出门甚至都不带随从，现在可倒好，不管大官小官，都网罗了不少好手带在身边，何况就算没这件事，你如今兵临城下，那些将领们早就提防着这手段，暗杀谈何容易？”
关世充自身武道修为不算弱，也知道个人武勇在战争中的作用微乎其微，沉吟片刻说道：“虽然只有五成把握，我还是主张尽快攻城，如今兵将们士气正高，若是泄了这股气，就更没有胜算了。”
老人说道：“上面也想到这一点，料想这两日就会下达指令，也怪咱们之前管理太松，有士兵逃走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军法严些，士兵们不敢逃，唯有死战，战力一定会高出不少，也不用像现在这么为难。”
关世充道：“现在约束不知道晚不晚。”
老人说道：“听上面的意思，这番谋划已经快要得到预期的结果，照我看没必要再废这个力气，不过下一番功夫也好，有备无患嘛，否则万一日后又出了什么变故，多半就要怪到咱俩头上。”
关世充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上面做出这么大手笔，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不是意在天下？”
老人看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只管听命办事，上面的心思还是不要揣摩的好。”顿了顿道：“你手底下那些人能不能压得住？军队越来越多，占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人的野心自然也会越大，到时候别嫌你统兵不力，鼓动那些大兵们把你反了。”
关世充道：“以后不好说，眼下还出不了岔子。”
老人点头道：“那就好。”
他转身朝帐外走去，只是刚迈出两步，又转回身来，毕竟共事好几个月，终于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我劝你不要动别的心思，大仁王朝几百年的底蕴，岂是那么容易倒的？别以为这几个月势如破竹，就觉得能轻而易举打到京都，我虽不知道上面究竟有何打算，但偌大一个天下若真是唾手可得，怎么会扶持你领兵起事？难道你打下天下，能拱手让人么？”
关世充垂首道：“前辈说的是。”
等老人走出帐外，关世充又转身望向那幅宏伟地图，眼中闪烁不定。
万一是上面高估了朝廷呢？
…………
军中忽然又颁下几条军规，比以往要严厉许多，其中有一条是，若有人逃跑，必定倾全军之力追杀致死，不仅如此，还要株连九族。
李青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和沈光武投军时，只登记了一些简单信息，照当时的情形看，就算报个假名他们也不会查，再说也没办法查，那么株连九族什么的，怎么能办到？况且正在打仗，就算知道逃兵的家乡在哪，有那精力派出人手去诛人九族么？
这条军规明显就是吓唬人的嘛。
忽然想到，军中好像大部分人来自已经占领的这五州，眼下五州已经重新设立了官府管辖，要是他们当了逃兵，恐怕还真可能被诛杀九族。
看来这支队伍越来越正规了。
只要越变越好，就会越来越强大。
攻入京都的希望也就越来越大。
这是好事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