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城的街道很宽,也很干净,这时候天光虽然已经大亮,但时辰还早,街上看不见几个行人,石阶上微凉的晨露被初升的太阳一照,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在这安静闲适的氛围里,莫仁玕却看不出有丝毫放松,他仍旧挺直着腰背,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就像拿尺子量过一样。
郡守大人刘冲也没心情享受这清晨新鲜的空气,他心里在琢磨,要是操劳了一晚的姑娘们不能让钦差大人尽兴,那该怎么办?
关于这位钦差大人,刘冲了解的不多,一方面是因为他只不过是兵部的一个小小主事,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另一方面听说这个年轻人不是很善于跟人打交道,朋友很少,所以虽然在他来之前做过一番功课,却没有打听到太多信息,就连他的出身都了解的不是很详细,只知道他是瑶州这边的人,至于老家具体在哪里就不清楚了。
不过郡守大人觉得,他一定不是望春郡的人,因为如果他是望春郡的人,如今做了钦差,是名副其实的衣锦还乡,没有理由不回家看看,就算抽不开身,亲朋故旧也早该踏破门槛。
可惜这世间有很多事情并非按常理就能做出正确的判断,郡守大人这次的判断就错了,莫仁玕的家就在望春城附近的一个村子。
莫仁玕以稳定的速度前行,视线从两侧店铺划过,过了这些年,街道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许多铺子的招牌已经换了。
他的家并不在望春城里,但他对望春城十分熟悉,因为他在这里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城里的学费很贵,只是他们村唯一一位先生走了,再也没有教书的人,所以他的母亲连活命的口粮都拿来换了银钱,把他送到这城里。
他在这里待了小半年,他不知道那段日子母亲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瘦的不成人样。
后来他就没再回望春城。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母亲,他不需要老师,自学就够了,他一定能考取功名。
他的确做到了,而且他即将成为近百年来最年轻的兵部侍郎。
左侍郎。
小时候他很不明白,家里穷的连饭都快要吃不上,母亲为什么还非要坚持让他读书,后来才知道,他的父亲是读书人。
他的父亲是很窝囊的读书人,祖父母为了供他,尽了最大努力,然而最后直到累死,他连秀才都没考上。
亲戚朋友们本来很乐意资助他的父亲,毕竟一旦高中,将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可惜又一次落榜后,那个窝囊的读书人上吊自杀了,那时候他出生不到一年,他丢下了他们母子俩。
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亲戚朋友变成陌生人,有些人再也不肯登他家的门,有些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向他的母亲讨债。
他恨他的父亲。
他忽然停住脚步,微微偏头望向左前方那片天空,他的家就在那个方向。
不知道母亲到了京城没有,她已经上了年纪,这一路颠簸,可别病倒了。
他古井无波的目光里,忽然露出几分自责与愧疚。
因为他的缘故,让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而且还要成为人质,哪怕他是个心性坚毅的人,哪怕他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消去心里的某些情绪。
或者在他内心深处,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是错的?
善于察言观色的郡守刘冲敏锐察觉到钦差大人目光里的波动,可惜他不是神仙,不知道钦差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就算想为钦差大人排忧解难也无从下手。
情报实在是太重要了,要是能收集到这位钦差大人的往事生平憎恶爱好,这时候一定就能猜到些端倪。
就在郡守大人懊恼的时候,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停住脚步,他往莫仁玕脸上仔仔细细看了两眼,然后露出惊喜表情道:“莫仁玕?”
刘冲急忙上前一步护在钦差大人身前,极具威势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莫大人的姓名!”
身后跟着的四名护卫赶紧抢上前去,护在郡守大人两侧,其中一个凑到刘冲耳边小声说道:“他叫孙达志,家里是做生意的,有些家底。”
刘冲嗯了一声,他其实已经在第一时间内做出判断,这年轻人衣饰讲究,应该是城里的富户,但城里的豪门大户他都很熟悉,这年轻人却面生得很,那么八成是一个入不了他法眼的寻常富贾家的少爷。
另外,这年轻人既然能叫出钦差大人的姓名,再结合他的表情,不难判断出他跟钦差大人认识,而且他们之间不会有恩怨过节。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判断出这一点,他才能确定对方不会出手行刺,才能很放心的挡在钦差大人前面。
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作秀讨好钦差大人,堂堂郡守都要像下人一样护在身前,这在故旧面前该多有面子?年轻人大多爱慕虚荣,钦差大人这么年轻,想来在这方面的需求会更加强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莫仁玕脸上没有半分得意,依旧面无表情,他目光清淡从孙达志脸上扫过:“什么事?”
孙达志愣了愣,说道:“我是孙达志啊,你不记得我了?咱们曾经在这望春城跟着杜先生一起读书,是同窗。”
刘冲吃了一惊,难道钦差大人是望春城的人?他往旁边让开一步,笑道:“原来是莫大人的同窗,要不去前面酒楼里坐坐,叙叙旧?”嘴里说着话,心里不住盘算倘若钦差大人果真是望春城的人,会对自己有什么利与弊。
孙达志向他看了两眼,忽然“啊呦”一声,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大人恕罪,学生眼拙,刚才竟没发现是大人,失礼,失礼。”郡守大人穿着官服的模样他见过,这时穿的是便衣,一时间没认出来。
刘冲笑脸亲切扶起他道:“快起来,你跟莫大人是同窗,那就是本官的朋友,不必行这么大礼。”
孙达志得郡守大人亲自相扶,受宠若惊,他家里虽然富裕,但远没有富到能跟郡守大人攀交情的地步,跟郡守大人说话都是破天荒头一回,一时间脑袋里有点发懵。
好在他很快清醒过来,想到郡守大人都对莫仁玕毕恭毕敬,望向这位昔日同窗的眼神开始变得火辣热切,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指着自己说道:“仁玕,想起来了么?我,孙达志,读书的时候就坐你后面。”
莫仁玕脸上的表情与他形成鲜明对比,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淡:“我记得,别来无恙。”
他确实记得他,而且可以说印象深刻,因为孙达志是他那些同学里家境最好的一个,大概是家里经商的缘故,他为人精明油滑,虽然家里最有钱,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优越,对谁都客客气气。
他曾经给过莫仁玕一些东西,如笔墨纸砚,如面饼干粮。
他也经常给其他人东西,所以大家都说他乐善好施,但从他做人做事以及一些言语中,莫仁玕推测出,他之所以对谁都和和气气,之所以对同学们施以恩惠,其实是在投资,以后不管谁考中功名做了官,就都能攀攀关系,然后获得一份大好前程。
施与的那些恩惠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却有可能带来远远超过投入的收益,可以说一本万利,所以他的乐善好施,其实是在做生意。
莫仁玕的冷淡态度让孙达志的笑脸有些僵硬,老同学久别重逢,好像不该是这个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