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同窗忽然遇见,一个热情似火,一个清冷如冰,场面有些尴尬。
刘冲有心说几句话打打圆场,但实在摸不透莫仁玕的心意,不知道他是故意摆架子抖威风,还是两人之间有什么故事,所以稳妥起见,还是保持沉默为妙,能不能破解眼下的局面,就看这孙姓年轻人的本事了。
孙达志干咳一声,笑脸重新自然起来:“仁玕,你好久没回来了吧?自从分别后,我时常想起你……对了,杜先生仍住在望春城,他要是见了你一定很高兴,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
莫仁玕迎上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他这句话一出口,孙达志不由得愣住,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尊师重道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德行修养,尤其是读书人,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谁要是敢对老师不敬,一定会被别人戳烂脊梁骨。
那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孙达志不太明白,犹疑着说道:“他……是咱们老师呀。”
莫仁玕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接下来的话叫孙达志更加出乎意料:“那又怎样?我付给他学费,他教我读书,谁也不欠谁,有必要去看他么?”
孙达志瞠目结舌,犹豫一下,说道:“咱们读书人不……不应该尊师重道么?”
莫仁玕直直看着他,没有说话。
刘冲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莫仁玕背叛陆文渊的事他是知道的,孙达志这么说,简直就是当众打他的脸,虽然还想再看看热闹,可又怕他对自己的沉默心生不满,笑了笑说道:“钦差大人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这件事等空闲时再说吧。”
孙达志刚才那句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觉得八成要得罪人,果然,莫仁玕听了以后不再说话,直勾勾盯着他,正有些发毛,听见郡守大人为自己解围,忙就坡下驴,拱手哈腰道:“是,是,那就以后再说。”
直起腰时才反应过来,刚才郡守大人说的是……钦差?我的天!莫仁玕做了钦差?
他一张笑脸又热切几分,似乎完全忘了先前的尴尬,说道:“仁玕,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许久不见,一定要好好喝上两杯,说说话。”
莫仁玕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想做官?”
孙达志没想到他看穿了自己心思,但这时候旁边站着别人,怎么好承认?只好装傻道:“什么做官?我哪是那块材料,别说笑了。”
莫仁玕就像没听见他说什么,接着说道:“可是生意人怎么能做官呢?”
他不等孙达志再说,迈步向前行去。
孙达志的脸色阴沉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叫道:“仁玕,咱们当初可是很好的朋友啊,我送过你许多笔墨纸砚,还送过你许多吃的,你都忘了?”
莫仁玕停住脚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向他抛过去道:“够么?”又转过身向前行去。
孙达志接住那锭银子,望着莫仁玕渐渐远去的背影,收起笑脸,咬牙说道:“得势猖狂,什么东西!”
他已经发现,与以前相比,莫仁玕就像换了个人般,以前他性情随和,很好打交道,如今却冷冰冰的,一张脸上仿佛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在他想来,有这种变化当然是因为做了大官。
刘冲终于明白钦差大人的冷淡态度不是为了抖威风,而是对这姓孙的年轻人有成见,只是就算有成见,多少也该顾着些身份,怎么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到底还年轻,春风得意便忘乎所以,而且看来还是个非常记仇的人。
看那姓孙的年轻人说话办事,显然是个蠢货,不过倒可以跟他打听打听钦差大人以前的事。
刘冲转着自己的心思,莫仁玕却丝毫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说出来可能没人信,其实他对孙达志一点成见都没有,之所以那么对他,就只是因为他觉得他不适合做官。
因为与孙达志的相遇,让他想起以前在这里读书时的光景,杜先生算是个合格的老师,但绝对算不上好老师,他对教书这件事兴致缺缺,没有热情,只是为了挣钱应付差事,这样的老师当不起太多尊重。
回想当初一起读书的那些同学,有些已经记不清模样,有些已经记不起名字。
他忽然想起,当初认识孙达志以后,才知道有钱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那时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上,有些人毕生追求的东西,有些人生来就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没有地方说理,顶多抱怨一句老天爷太不公平。
不过人生走到后面,有些人能够得到最想要的东西,而另一些人可能会失去那些与生俱来的,这么一看,老天爷似乎又是公平的。
刘冲小心翼翼看了看钦差大人脸色,赔着笑脸说道:“原来莫大人是望春城的人呀,既然回来了,今日又难得有空闲,不如下官陪大人回家去看看?”
莫仁玕道:“没这个必要。”
对于莫仁玕的不近人情,刘冲已经开始适应,最初的时候心里会有些不满,这时已经不太在意,毕竟不管谁在这个年纪爬到这样的位置,都会骄傲。
刘冲不再多说,一行人顺着大街走出一段距离,莫仁玕忽然拐进了一条巷子。
刘冲的脸色变了变。
近些年大仁王朝不知道有多少州郡遭了灾,望春郡也没能幸免,城里有很多人在忍饥挨饿,每天都有人饿死,本来满城都是四处乞讨的饥民,因为钦差大人要来,刘冲将这些饥民赶到了角落,这些日子严禁他们露头,否则立即斩首,所以单从几个主街道看,这座城市繁华依旧,百姓们丰足安乐。
在他想来,钦差大人来望春城是为了打仗,并非考察民生政绩,就算有空暇在城里闲逛,也只会在这几条最繁华的街道上转转,绝对不会到那些偏僻阴暗的巷子胡同里去,因为就连他这个望春城的父母官都不愿意去那里。
可现在莫仁玕拐进的这条巷子,正是通向那些灾民的聚集之地。
要是让他发现望春城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回京都后会不会多管闲事参上一本?就算他不上参,哪怕跟朝廷里的某尊大佛念叨几句,恐怕对自己也十分不利。
想到这里,刘冲赶紧上前几步拦在他身前,说道:“大人,这小巷里狭窄阴暗,是那些下贱人住的地方,您后面还要主持战事,别沾染了晦气,要不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莫仁玕停住脚步,视线落在巷子深处,说道:“本官从京城一路南下,见许多州郡都遭了灾,瑶州北面的几个郡城也颇为严重,望春城却丝毫不见衰败,刘大人真是一位能吏。”
他这几句答非所问,是什么意思?莫非发现了什么端倪,话里有话?
刘冲还没来得及仔细参详,只听他又说道:“无妨,本官以前大多时候都是在这些下贱人住的地方待着,不怕晦气,刘大人要是怕,就先回去,不必陪着我。”说着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刘冲紧走几步跟上,赔笑说道:“大人如今身份已经不同,怎么能跟以前比?下官觉得……”
莫仁玕抬起手来,示意他不要再说。
刘冲心思急转,一时片刻却想不到什么主意。
一行人很快走到小巷尽头,莫仁玕转向左边更加幽僻的一条巷子,只是刚走了几步就停下身形。
刘冲顺着他目光往前看去,只见七八户人家门前,各自停放着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那是人们按照他的吩咐,把昨夜饿死的人放到门外,衙役们还没来得及收走。
刘冲额头冒出冷汗,偷偷向莫仁玕瞄了一眼,似乎看见他皱了一下眉头。
然而仔细看时,看到的却依旧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