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州辖境内多山,少平原。在整个辽州的大小山岳里,最有名的一座叫老君山。
老君山之所以名气最大,是因为山上有座名闻天下的道观,老君观。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老君观的武学,冠绝天下。
虽然文山书院和方丈寺与老君观齐名,但要说起武道一途,老君观声名最显。
混江湖靠的是什么?自然是武功身手。所以江湖人士对老君山趋之若鹜,每年登上老君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可每年走下老君山的人也是不计其数。
因为能拜入老君观学艺的人寥寥无几。
这时,天色尚早,太阳还没露头。在辽州难得一见的一片平野里,李青石闷头前行。
纵横交错的平野小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有些孤单。
前些时日,快到辽州地界时,刘潇洒走了。李青石往北,他往西,不再顺路。
萍水相逢,然后分道扬镳,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李青石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同行小半年,每天听刘潇洒在身边胡吹大气,大言不惭,他都习惯了,冷不丁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太冷清。
虽然长这么大一直就是冷冷清清,但他喜欢热闹,即便热闹不是自己的,能远远看着,就挺好。
分开的时候,李青石看着刘潇洒那满头白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你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该见的都见过了,累了就回家吧,还能混到死?”
结果刘潇洒翻了个白眼道:“回个屁的家!哪来的家?”
然后李青石就不劝了。
后来少年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忽然觉得,也许对嫩老头来说,能一直在江湖上混到老死,其实也不错。
那天他目送刘潇洒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嫩老头只是故作潇洒挥了挥手,喊了句:“山水有相逢。”连头都没回。
少年低头赶路,想起这些,轻轻叹了口气。嫩老头走了一辈子江湖,像这种结伴同行然后分道扬镳的事指不定经历过多少,估计早都不放在心上了,没准过不了俩月就把自己忘了。
李青石抬头朝前看了看,视线穿过清晨的薄雾,隐约能看见前面那座城的轮廓。
他早就打听好了,那座城叫“山城”,过了山城,再往北走上十余日,就到老君山了。
这天早上他很早就爬起来赶路,到现在已经走了十余里,太阳才刚要出来。
离老君山越近,他就越睡不安稳,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他也害怕老君观不收自己,但越是害怕,他就走得越快,他不喜欢这种前路未卜的感觉,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有什么好犹豫的?
要是死皮赖脸还是进不了老君观,那就去别处看看,实在不行了还能回家,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
想到回家,李青石觉得自己比刘潇洒强多了,起码自己还有家。
虽然那个家只是几间破败老屋,是空的,但那就是自己的家,也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的家。
因为娘埋在那。
少年觉得,娘在哪,哪就是家。
李青石一步步朝山城走去,时不时踩碎几颗晨露,草鞋已经有些湿了。
这时已是开春时节,这一路走过秋冬两季,李青石置备了些厚实衣物,背上的包袱大了许多,只是那顶破烂斗笠没了,因为烂的不成样子,刘潇洒嫌丢人,偷偷给他扔了。
快到中午时,李青石走到山城城门口,他望着宏伟城门,悄悄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
他怀里贴身藏着两锭金元宝,是在江州时嫩老头在那个神秘侠客劫富济贫时趁乱摸进大户人家偷的,本来还分了他一些银两,一路上都花完了,如今只剩这两锭金元宝。
这可是金元宝!李青石平生头一回见,更是头一回揣进自己怀里。
当时刘潇洒说这是他光明正大去人家家里抢的,李青石破天荒没挤兑他,反而满脸崇拜,然后刘潇洒满脸得意。
嫩老头偷点钱不容易,还能惦记着分给自己,就给他些面子,不拆他台了。
李青石摸完金元宝,迈步走进山城,嘴角挑起笑意。
山城在辽州算得上一座大城,街上人来人往,两边摆摊的小贩时不时嚎上两嗓子揽客,热闹的很。
李青石小心翼翼走进人流,提防着有妙手神偷往自己怀里摸,上回在一座热闹大城里,嫩老头怀里的银子就差点让人摸走,幸亏自己看见,及时大吼一声把那个颤颤巍巍的老贼吓跑。
李青石没打算在山城停留,直接朝北门走去。他觉得城里虽然人多,但对于怀揣巨款的他来说,远不如不见人烟的荒郊野岭叫人安心。
这一路上不知道是因为嫩老头经验丰富,还是运气好,没碰上什么波澜,倒是好几次听说有路见不平的江湖好汉就在自己身边行侠仗义,只是缘锵一面,实在遗憾。
要是见着了,以后碰上陆姑娘,还能告诉她江湖上的大侠长什么模样。
李青石小心翼翼在人群里穿梭,走到街心时,忽然停住脚步。
迎面走来三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哥,有说有笑,每个手里都拿着一张卷着牛肉的大饼,时不时咬上一口,撕咬时有些牛肉从饼里掉出来,他们浑未在意。
这三个公子哥大约十六七岁年纪,腰悬长剑,不知是名门大派的弟子,还是富家少爷用宝剑来装点门面。
李青石不操心这些,他之所以停下,因为他看见三个公子哥后面跟着一条灰毛野狗,在捡食他们掉落的牛肉。
他想老灰了。
老灰如今会不会也在某个大城里流浪?它时常绊倒自己的笨模样会不会让别人笑话?
正有些出神,那条野狗忽然惨叫一声。
原来它为了躲避一旁行人,走得急了些,撞到了中间那个公子哥身上,在他考究的衣衫上蹭上一片油污。
公子哥满脸怒容踹了它一脚。
灰毛野狗惨嚎着往后退了几步,又撞到其他行人,吓得瑟缩着趴到地上。
其余两个公子哥放声大笑,不知是笑野狗的愚蠢,还是在笑同伴的晦气。
三人又向前行,野狗大概惦记着再吃几块牛肉,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中间那被弄脏了衣服的公子哥瞥眼看见,骂道:“滚你妈的!离老子远点!”
野狗往后退了几步,等他回身,又小心跟上。
左首公子哥笑嘻嘻看了灰毛野狗一眼,说道:“德刚,这要在家里,别说狗,就算是人,腿也早让你打折了,怎么?如今身边没了狗腿子护着,就怂了?”
中间那公子哥哼了一声道:“放屁!老子就算到了京都,照样横着走!”
他们三个来自与辽州接壤的明州,从小一起玩到大,是出了名的大纨绔。
虽然出身富贵,却一直羡慕故事里风流潇洒的青衫剑客,这次结伴出行,是想拜入老君观,等学好武艺,好去江湖上风流潇洒一番。
左首那个叫陈海波,中间的叫孟德刚,剩下那个叫王振江。三人虽然经常混在一起做些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天谴勾当,互相之间却谁也不服谁,如果能逮住机会,绝对会往死里挤兑,名副其实的损友。
陈海波冲那条野狗努了努嘴,嘲笑道:“别他娘的吹牛了,被一条野狗三番五次挑衅,跟你走一起我都嫌丢人!”
孟德刚性情暴躁,最受不得激,听陈海波这么一说,猛然扯下腰间长剑,连剑带鞘抡圆了轰然砸在野狗头上。
这一下出手迅猛且势大力沉,灰毛野狗哼了两声,像喝醉酒般晃了几晃,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站不起来,狗眼都有些睁不开了。
孟德刚得意笑道:“本少爷这雷霆一剑咋样?有没有高手风范?”
王振江嗤笑一声道:“连只狗都拍不死,还有脸吹牛?”
孟德刚大脸一红,举起长剑就要再次拍落,却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走上前来,挡在野狗前面。
孟德刚朝他仔细看了看,一双小眼亮了亮,问道:“男的女的?”
李青石有些火气道:“跟你一样。”
孟德刚愣了愣,满脸失望,问道:“这是你的狗?”
李青石摇了摇头。
孟德刚脸色立马阴沉下来:“那就是想多管闲事了?”
李青石笑了笑道:“能不能饶它一命?”
陈海波见有人插手,来了精神,上下打量李青石几眼,虽然模样不错,衣着却寒碜的很,多半没什么背景,这就好办。
他们要上老君山学艺,家里人死活不同意,最后跟家里闹翻,这才出来。大概是长辈们真生气了,都没给派个高手跟着,这一路走过来,真他娘的憋屈,每回碰上个混江湖的,不管高矮胖瘦,都不敢招惹,以前哪想过有一天会夹起尾巴做人?
他们本来商量着,走到老君山之前至少要干两件事,一个是行侠仗义,另一个是找个差不多身手的人切磋切磋。跟家里的保镖护院练了这么多年拳脚,不得试试身手?
可眼瞅着就走到老君山了,两件事才做成了一件,本来以为没机会跟人切磋了,没想到这机会就来了。
这小子瘦啦吧唧的,比自己三人还矮了大半头,正好做对手。
陈海波很满意。他又想起前些日子那次行侠仗义,真是怀念呐。
那天走到龙王郡,碰上一个模样俊俏的闺女卖身葬父,一番谋划,他跟王振江本色出演流氓恶霸,把贫家女骗到僻静处,操起胯下大枪轮番上阵,等提起裤子,孟德刚假扮的风流侠客姗姗来迟,把两人打跑后,趁着女子衣衫不整,连哄带骗提枪上马,完事抛下一锭大银飘然而去。
后来他躲在暗处见那贫家女死死攥着银子感激的满脸泪水,就觉得心旷神怡。
陈海波收起回味笑脸,说道:“你想为这条狗出头?可以。咱们打一架,赢了就听你的。”
李青石愣了,他忽然想起陈有鹿。
这些富贵公子哥都什么毛病?怎么这么喜欢约人打架?
李青石不怕打架,因为他不怕挨揍,但他想救下这条狗,那就不能输,他看了三个公子哥一眼,心里没把握,所以他不想跟他们动手,想了想,赔着笑脸道:“刚才听见你们说要去老君山?我也是去老君山,说不定以后咱们就是师兄弟了,能不能不动手?”
三个公子哥大眼瞪小眼,孟德刚恼怒道:“你这泥腿子也想去老君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妈的!老君山要是肯收你,老子就不去了,跟你这乡巴佬同门学艺,老子丢不起这人!”
在明州横行时,他们什么时候把这种穿着寒碜的杂碎们放在眼里?跟他们说句话都嫌掉身份!老君山要是真收这种人,不去也罢!
三人里最阴柔的王振江没那么大火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虽然说老君山的山门对天下人敞开,可有些人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非得去恶心人?
他看了李青石一眼,破衣烂衫的,饭都吃不饱吧?就这种人凭啥跟自己做同样的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小子,你要不提这茬说不定咱们大发慈悲也就高抬贵手了,可既然你恶心了我们,这架可就不打不成,也好让你知道知道,老君山虽然谁都能上去碰碰运气,但那是老君观里的仙师们慈悲大气,不忍心直接拒人千里之外,你以为阿猫阿狗都能拜入老君观?”
李青石脸色发白,问道:“老君观收徒还看出身?”
王振江笑道:“废话!如今这世道,什么不看出身?”
李青石一下子就懵了。
一万多里路白走了么?
他迷迷糊糊跟着三人去到一个僻静地方,直到被孟德刚一拳砸在脸上才回神。
想那么多干啥?来都来了,总得去看看。
他擦了擦鼻子里流出的血,疯魔般朝孟德刚扑去。
一个时辰后,李青石躺在地上呼呼喘气。
三个公子哥在他头脸上踹了几脚,又吐了几口唾沫,恼怒骂道:“狗东西,你要还敢去老君山,哥几个见一次打一次!”然后一瘸一拐离去,背影有些仓惶。
他们没办法不慌,因为他们怕了。
这狗日的泥腿子真抗打,不管撂翻在地后下手多狠,歇一阵总能爬起来。
再这么下去,自己哥三个还能撑得住?
已经让这小杂种踹了几脚捶了几拳了,真他娘的疼!
其实一剑给他捅了干净利落,可就是胆颤下不去手,真他奶奶的丢人!
下回再指使奴才们杀人的时候得在一边瞧着,练练胆。
三个公子哥骂骂咧咧走远。
李青石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只好望着蔚蓝天空发呆,嘴里抽着冷气。
这三个王八蛋,大家萍水相逢的,怎么下手比王元甲他们还狠?
还他娘的吓唬我?操你们姥姥的,老君山老子去定了,怕你们打?
少年喘了一阵,呼吸慢慢平缓。
他呲牙咧嘴爬起身来,朝三个公子哥离去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有种别走,再打呀!”
没人搭理他。
少年拍了拍身上尘土,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虽然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要摔倒,却很从容。
长这么大,他从来不怕别人欺负。
他怕的是别人的同情和帮助。
怕以后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