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冬雪越下越大，到后来，天地间几乎完全被硕大的雪花充塞，一片接着一片，簌簌而落，阻隔着人们望出去的视线。
老君山前山山道上，三人一牛顶着大雪登山。
一个年轻道士走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干瘦丫头，丫头手里死死攥住一截老旧牛鼻绳，一头体格壮硕的黄牛跟在旁边。
最后面，另有一个年轻道士小心翼翼，防备前面的一人一牛失足。
走在最后的年轻道士一面留意脚下，更多时候在偷偷朝前面那个乞丐一样的丫头打量，脸色古怪。
他听这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说是来找李青石的时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本来以为她是哪个师兄弟的妹妹，没想到是小师叔祖的亲戚。
他不知道小师叔祖的身世来历，自然也不知道小师叔祖有没有兄弟姐妹，但用脚趾头都能猜到，眼前这个丫头，是小师叔祖的妹妹。
因为她说她叫李青禾，与李青石只差一字。
这要是再猜不到，简直就是丢老君观的脸嘛。
虽然这位衣着寒酸的牵牛丫头不是老君观的人，不用跟她论资排辈，但毕竟是小师叔祖的妹妹，还是要客气一些，所以他请一同看守山门的两位师兄帮忙看着那头黄牛，打算亲自带她上山去找小师叔祖。
谁知小丫头死死牵住黄牛不放，大有人在牛在，人亡牛亡的意思，最后无奈，只好由她牵牛上山。
他之所以脸色古怪，也正是因为第一次有人牵牛上山，而且去的还是老君观所在的后山。
好在这时天降大雪，山道上香客游人寥寥无几，否则说不定就会引来围观。
也幸好这头黄牛体格虽大，性情倒很温顺，一步一步安静登山，没什么牛脾气，要不可就不大好弄了。
年轻小道士看着李青禾那一身褴褛衣衫，偷偷琢磨，莫非小师叔祖的家乡遭了灾？
李青禾不知道身后道士在偷偷看她，更不知道年轻道士在转什么心思，她聚精会神，一阶一阶小心翼翼登山。
她轻轻眯着眼，因为怕眼里落进雪花。
她紧紧抿着嘴，因为她两天没吃饭，有点没力气了。
她攥住牵牛绳的手稍稍松了松，因为怕自己站立不稳摔下山的时候连累到大黄。
大黄是青石哥哥的，要完完好好的还给他。
走在最后的年轻道士看出这个身板单薄的小丫头体力不支，但她只是登山的速度有些慢下来，并没有停步不前，哪怕两条腿都开始发抖，仍旧没说一句话。
他早就见识了小师叔祖修行的刻苦与毅力，这时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不愧是兄妹。
后来在他提议下，三人一牛一共休息两次后，终于到达后山山门。
李青禾由两个道士陪着在山门等候，另有看守后山山门的道士去给李青石传信。
李青禾又已经死死攥住那根老旧牵牛绳，眼睛盯着地面，有些紧张，有些拘束，有些警惕。
没过多久，李青石从远处匆匆走来。
衣衫破烂小脸脏兮兮的乞丐丫头认出李青石，咧嘴笑了。
这是她到老君山后第一次露出笑脸，也是爷爷死后第一次开心地笑。
李青石远远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青禾提了提手里那根牵牛绳：“来还牛。”
…………
屋里，李青禾小口小口吃着饭，瞥见李青石正盯着她冻裂的手瞧，偷偷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她本来是跟爷爷相依为命，一年多前，老人因为操劳，再加上上了年纪，得了重病，没钱吃药，熬了差不多两个月没熬过去，死了。
她一个人过了几个月，实在过不下去，只好贱卖了田产，牵了黄牛来找李青石。
李青石当初也是一个人过活，但她跟李青石不一样，她那个村子跟白头村也不一样。
她是女的。
她那个村子比白头村穷很多。
当人们连活命都成问题的时候，良心就会变得比金元宝还要珍贵。
所以她一个女娃，在那里根本就活不下去，或许能活下去，但一定活不成人。
李青石叹了口气：“怎么不卖牛？”
李青禾小声道：“爷爷说就算死了牛也不能卖，因为牛是你的，还、还因为，爷爷说卖了牛，病也不见得能治好，到时候我就肯定活不下去。”
李青石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李青禾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阵，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我想留在这。”
李青石皱了皱眉，上山两年多，从来没见过老君观里有女的呀，这可有点难办，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找几位师兄商量商量。
李青禾见他皱眉，慌乱摆手：“我、我瞎说的，不行就算啦，我这就走。”站起身来，却没有迈步。
她不知道去哪。
但只是转眼间她就有了主意，既然牛已经送到，那是死是活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不行就回去找爷爷。
刚打定主意，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人来，是个小道士，一愣神间，又被李青石拉回椅子上。
来人眉眼俊秀，正是何清流，他听到消息，特地赶来凑热闹。
他朝李青禾上下打量几眼，冲李青石笑道：“你妹呀？”
李青石顾不上跟他说这些没用的，说道：“你来的正好，咱们老君观收不收女徒弟？”
何清流愣了愣，满脸震惊道：“不是吧你？以权谋私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吧？我跟你说，你要想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师祖肯定饶不了你。”
李青石缩了缩脖子：“我就是问问，你帮我出个主意，青禾想留在这，咋办？”
何清流又朝李青禾打量几眼，说道：“你叫李青禾？幸会幸会，我叫何清流。”
李青禾默不作声，往后缩了缩，脸上有些警惕。
李青石翻了个白眼：“跟你说正事呢，快帮忙想个办法。”
何清流瞪眼道：“我这不是正事？你说你不帮忙引见引见也就算了，我做个自我介绍都不行？初次见面不打招呼，尴尬不尴尬？”
李青石道：“尴尬个屁！”他清楚何清流什么脾气，要是不顺着点，肯定就胡言乱语停不下来，敷衍说道：“她叫李青禾，就、就算我妹妹吧……”
何清流打断他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算’？”
李青石把他扯过来道：“这事以后再跟你细说，你先帮忙想想办法成不成？”
何清流道：“这可是你说的，要是过后耍赖不肯跟我说，你、你就把那把七星宝剑给我。”
李青石道：“好好好。”
何清流满意点了点头，第三次朝李青禾打量了几眼，满不在乎道：“这还不好说？在山下找户农家住下不就行了？老君观对山下农户多有照佛，这点小忙应该是会帮的。”
李青石想了想，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问李青禾道：“行不行？”
李青禾没说话，她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她不想去。
她想离李青石近些。
因为在这个世上，除了李青石，她不信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