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讲到正题,“水鬼”阿辛。
阿辛出生在云南,靠近滇缅边境的一个小村,家乡民风淳朴,村民大多来自同一家族,亲密无间。
阿辛小学未毕业就辍学了,12岁时跟着叔叔一起去缅甸境内挖矿,因为天生水性过人,很快学会了使用蛙镜加气瓶的简易装备水肺潜水,每天跟随叔叔的工人一起在巨大的矿坑中寻找宝石。小小年纪,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了工友在矿坑中溺水或因有毒气体身亡,但毫不妨碍他对潜水的酷爱与日俱增。可惜的是,叔叔的矿石生意由于触及当地富商利益,在一次被官商勾结的“围剿”后草草收场,阿辛的潜水生涯也就告一段落。
年轻力壮的儿子回到家,父母欢喜之余也是担心的。喜的是家人团圆的天伦之乐,担心的是儿子无处安放的好奇和一心想出去闯荡的雄心。刚回家没几个月,这种担心就应验了。
刚开始,阿辛每天跟几个一起长大的兄弟混着,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脸上还带着淤青。母亲不敢问,只是拿出红药水和毛巾放在床边。一天,阿辛匆匆打了招呼说要出门,失联一个月后突然出现。面容疲惫不堪但也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放下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沉沉睡了两天。接下来,这样失踪的时间持续越来越长,父母似乎习惯了失落、担心、惊喜、担心的循环往复,跟邻居聊起来,村子里好些年轻人都似乎跟阿辛一样做着“大生意”,渐渐的,父母也就都放下心来。
其实在回村头个月,阿辛就跟着几个好哥们儿加入了当地的“组织”,开始以为只是一起玩玩儿混日子,顺便攒点钱以后好做点小生意。慢慢地,开始跟随“前辈”往返省城跑“生意”,两三次后才明白,原来是替所谓的“大哥”运送“毒品”。曾经也想过退出“组织”,但想到回家还能做什么呢?跟父母一样靠天吃饭吗?何况这在村里其实跟其他营生没啥区别,不外乎就是送货挣钱。
“年轻嘛,总是想冒点险,从没想过会有什么损失……何况周围的朋友兄弟几乎都在做这行,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法律?那时根本就没这个概念”,阿辛在海边篝火的映衬下,一边喝啤酒,一边跟我、Ladyboy大哥感概着过去。
“后来啊?后来就被抓了呗。”阿辛顿了一下。
因为年轻、头脑灵活,阿辛深受“组织”高层喜爱,“业务”也越来越多,这让涉世未深的他觉得颇有成就感,胆量也越来越大。在一次送“货”去沿海的途中,他和同去的几个“兄弟”被公安机关锁定,“交货”期间被突然破门而入的警官控制,直到戴上手铐时都没人反应过来。
“当然后悔啊,进去了才觉得有点心疼父母。妈妈有次坐了一天的车过来看我,见面两人一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着说着,眼里透着无比悲伤。
“那你出来了怎么不回家陪父母?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教潜水?”,我好奇得很。
“其实现在这种状态,父母是替我高兴的。一来我一直喜欢水,潜水也是我唯一擅长的东西。另一个呢?”,阿辛扭过头望向天上的银盘,若有所思。
“他们不说,其实我都明白。怕我回去又会被拉去干那个行当啊,毕竟地方小,谁来谁走都一清二楚的。我在这边,虽然没有身份,但总还有个盼头,知道我在很远的地方还健康地活着,自己能养活自己,他们就放心了。”突然有束月光透过椰树叶打在阿辛黝黑的脸上,这个年轻男人稚气未脱的脸上,竟显出一丝老态。
后来说到梦想,他又兴奋起来。
当时打工的地方是韩国人开的,工作的两年间学会了些简单的韩语、英语,泰语也慢慢从简单的问候到可以日常交流的程度。打算再用两年通过朋友拿到居留身份,然后开一间自己的潜店,慢慢扎根下来。再往后,攒点钱把父母接过来享福……
现在想起来,那几个和阿辛、Ladyboy大哥一人拎一提啤酒,买一大袋水果,在沙滩上坐着聊天的夜晚仍然历历在目,海滩上轰隆作响的音乐、耍火把的**艺人、拿着酒瓶大声嬉笑的各色人群在充满海腥味的潮湿空气中忽远忽近。有点吃惊于几乎同龄的像阿辛一样的年轻人与自己生活轨迹的天壤之别,惋惜的同时觉得他们也是幸运的,即使走到命运的死胡同,仍倔强地找到了墙角缝隙并且满怀希望地用手扒出一条路来。
前几年又回到小岛上,熟悉的码头、熟悉的椰树,熟悉的、飘满各色纱巾的拥挤海滩,那间潜水店已经扩了店面,教练和店员也早就换了一轮又一轮。跟店员聊天,说到多年前的阿辛,有个教练忽然回过头来跟我攀谈起来。我离开的那年,阿辛到年底也离开了,有人说在岛的另一面看到他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我单纯地希望,他此刻在某个巴掌大的小岛上,穿着人字拖,带着三三两两的游客,熟练地讲解fun dive的注意事项吧,平淡又快乐地。